第8章 天喜遇红鸾

“阳往阴来,天喜红鸾。

今夜城主迎亲,四方城门不闭,凡入城者,需备佳偶一双。

无偶之人,不得闻喜,速去!”

猩红告示被风吹动,发出刺耳的异响。

单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进城后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张迎亲告示。

迎亲?谢泓衣?

笔迹极为肃杀,胁迫感透出纸背。哪里像是迎接宾客进城的?简直是拦门索要买路钱!

像是知道他急于看清城中全貌,街巷边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里面无火无烛,只有一团团绛红气流,朦胧浮动。

整座影游城,是在一瞬间活过来的。

凡是灯笼照亮的地方,都人影幢幢,热闹得如同人间市集。临街的酒楼里,宾客彼此弯腰作揖,满嘴吉祥话,更有吆五喝六行酒令的。那酒菜的香气,就跟长了钩子似的,能钓长人的脖子。

“恭喜城主,恭喜娘子,城主与娘子必能白头偕老!”

“良辰吉日,实在是大喜啊。”

单烽的目光一掠而过,人人红光满面,他心中却仍掠过一丝森冷的异样感。

薛云跟在他后头,突然冷笑了一下,嘲弄道:“成亲?搞什么,凡人做派。还要随份子么?”

这小子虽趾高气昂,这句话却说对了。

修者要想结为道侣,有自己的典仪,大多平淡如水,怎么会和凡间婚娶一般?不,雪害以来,凡人也都凋零殆尽了,这景象怕是梦里才能见着。

单烽听着楼上喧闹声,才感慨了一声,便有人招呼道:“单道友,快来!今日谢城主迎亲,光两边酒楼里就摆满了酒宴,来者是客。”

云明在不远处朝他摆手,一扫面上颓丧之色。

单烽道:“你们领队呢?”

云明笑道:“运气好,碰上城里的药修了。还赶上这么一出喜事,想来谢城主心情大悦。”

三人在酒楼底下碰了头,想起外头那风雪恣肆的景象,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云明尚且是年轻人,往热闹处一站,恋恋不舍:“这城里还有不少吉物铺子呢。我入道之前,家里就开了家喜果铺子。”

顺他目光望去,沿街果然有不少张灯结彩的小铺,匾额上挂着吉物二字。旗罗伞扇,凤冠霞帔,秤杆花烛……都是嫁娶时用得着的,频频有人光顾。

单烽皱眉。

他在雪原里独行久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这热闹劲所浸染,反而更警醒,单手抓着镜刀刀柄,先向铺子里打听了城主府的所在,却得知谢泓衣雪猎未归。

等他回来了,两个小辈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云明是个开朗健谈的。薛云听了几句,就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这也算热闹?连个耍把式的都没有。中原点沧州一带,成亲的时候,会用莲花金盘托着十个八优伶跳舞,用鼻子尖托着脚尖,叠成宝塔。最上头翻一串跟头,金盘都不会晃一下。”

云明大为惊奇:“这是修者卖艺么?我只见过耍猴的,挂个红绣球,也做新郎官哩。”

薛云唇边冷笑未散,脸色一下就阴了,以口型冲云明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扒了你的皮!

云明还疑心看错了:“什么……葡萄皮?”

单烽飞起一脚把薛云踹到了墙根上。后者刚要破口大骂,便见一条黑影从墙角窜了出来,扑在他原本的位置。

来人头发蓬乱,十根手指在地上扒拉着,口中念念有词:“佳偶……哈哈哈哈,找到了!”

只见他从土里拨出一条蚯蚓,瞪着眼睛:“怎么只有一个?我的佳偶……你们谁偷了我的佳偶?”

薛云道:“哪来的失心疯?”

那疯子嘶吼道:“就是你偷了我的佳偶,害得娘子发怒,我杀了你!还有你……你!是不是你偷的!”

他瞪着谁,就抓着蚯蚓冲谁扑过去,摔人一脸泥点子。

单烽闪身避开:“偷你什么了?”

“我的阿蚓……它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镜刀出鞘,刀光划过疯子两指之间,把那蚯蚓竖着切成了两半。

单烽道:“一对。”

半截蚯蚓在众目睽睽下掉进了泥地里。疯子胸口起伏,一把将蚯蚓捡起来,往怀里一揣,纵声狂笑起来:“佳偶……有了,有了!我能行礼了!”

一眨眼功夫,他便奔进了酒楼后的阴影里。

这一场变故令两个年轻修士目瞪口呆。单烽却毫无欺凌疯子的自觉,脸色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回头。”他道,“看灯笼照不到的地方。”

呼呼——

风声穿街过巷。

街巷两畔,还有些似树非树的黑影,在风中如女子般婆娑弄影,垂下无数猩红的丝绦。

一道极其尖细的嗓音忽而钻入耳廓,透出古怪的喜气。

“阳往阴来,天喜红鸾。吉时到,魍京娘子正梳妆——”

难以听声辨位,这一缕声音游荡在整座影游城中,伺机钻进每个人耳中。

霎时间,树影之下,人影攒动。

酒楼固然热闹,可有更多的人,却惶惶不安地躲在树影底下,是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谁说来的都是客人?

云明翘首道:“吉时到了?这些人都在路边观礼么?”

单烽道:“不像。”

树下人别说是庆贺了,就连呼吸声都掐低了,生怕惊动什么。

有个颤抖的声音道:“谢城主今日出去雪猎,不知回来了么?可别耽误了时辰……”

“耽误”二字一出,树影下更像是凝固了,唯有猩红丝绦如浪潮般涌动着。

半晌,才有人道:“闭嘴!得盼着谢城主来得越早越好。”

单烽更觉古怪。这盼的到底是新郎倌,还是救星?

魍京娘子……

自进城以来,小还神镜便不再有明显的感应了,钝痛如细微而急促的擂鼓声般,在他脊骨上节节震荡,渐渐与心跳声相融——

影子一直都在。没有离开过。

水中捞月……雾底看花……破局先入局,踏进去,抓住他!

临渊涉水时,单烽的气息反而猛然沉了下去,拜影子所赐,这些年磨砺良多,甚至有了雪野捕狼般的耐心。

他有足够强烈的直觉,这一桩诡异婚事的尽头,一定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尖细嗓音又钻进了众人耳中。

“分钗合钿,形影重会,一愿娘子与郎君,今世和合,情同此镜。梳篦密密,鬓云扰扰,二愿娘子与郎君,永不离散,意如此梳——”

“梳头歌。”云明道,在单烽示意之后,压低声音接着讲了下去,“新娘子出阁前所唱的,求姻缘圆满的,娘子和郎君便如梳齿与头发一般,是永不离分的一对佳偶。”

佳偶。

又是这个词。城门告示上便贴着,疯子也口口声声都是。

这娘子和郎君,仿佛对彼此有着极为强烈的执念,要得到满城的祝福才行。

梳头歌在耳中盘旋不去,树影下一片躁动。

“给,双鲤鱼,花色阴阳和谐,做这次的佳偶足够了,赶紧去找吉物行礼!”

“雌雄蚂蚱?栓好了,也算一对,凑合着用吧。”

“这谁配的?鲤鱼和金鱼?还翻了白的,活腻了,上赶着触娘子的霉头?”

“应天喜闻录在谁手上?给我,再挨个仔细翻翻,到时候可千万别弄错了礼程!”

单烽目光一掠,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望见了数道人影,说话的是个灰衣修士,在鬓边不伦不类地簪了朵一捻红,仿佛凡间媒妁。

人生地不熟,是该好好问一问路。

树影簌簌,簪花修士刚吩咐完,肩胛上就猛地一麻,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牢牢抓住,拖进了另一片树荫底下。

“无心冒犯,”单烽道,“既入此城,身为宾客,总得拜会拜会此间主人。城主我已见过了,还想一睹魍京娘子芳容,有什么法子么?”

簪花修士满肚子恶言都涌到了嘴边,此刻却翻作了一句话:“上赶着找死!”

“这位娘子梳头费了许多工夫,想来乌发如织,是罕见的美人吧?”

簪花修士面色扭曲了一瞬,脱口道:“美人?你等她梳完头发疯时再叫,看她会不会赏你一幅全尸!”

发疯?

果然城中种种异兆,都出在这魍京娘子身上。

听这修士话里藏不住的惧意,这位娘子手段毒辣,似乎并不在谢城主之下,倒是一双蛇蝎般的璧人了。

单烽道:“可惜。“

“你还不死心?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半年前也出过一个,拦了喜轿,妄图去掀娘子的喜帕,娘子就做主,将他的右眼,嫁到了左膝上。”

云明脱口道:“什么?!”

“不错,我同你一样,在一旁听见了,还以为是那婆娘说的癫话。只是,只是——”簪花修士的嘴唇亦发起抖来,“那人一头撞在了膝上。我们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术,拼命拉扯开,才知道眼珠子已脱出了眶外,还向着膝盖钻挤,不死不休……嘴里还喊着,他的影子化了。”

单烽的瞳孔一缩。

“我们一撒手,他就又一头栽了回去,仿佛唯恐我们拆散,那脸孔就跟浆糊似的缠了满腿——你们如今到道旁去看,还能见着这一只屈膝跪拜的人俑。”

云明脸色发青,道:“单道友,事出有异,我们不知深浅,还是赶紧出城罢!”

“出城?”单烽道,“你没听清?半年前,什么样的婚事能持续整整半年?”

云明一怔,道:“这……难道中途出了变故,至今未能礼成?”

单烽道:“凡间婚俗,流传至今的可不多见了。簪花的朋友,却很熟悉。”

云明张口结舌,却听簪花修士怪笑一声,道:“不错,莫说是我,就连这城中的一草一木,也对迎亲的礼程烂熟于心哩。”

单烽一字一顿道:“周而复始?”

“哈哈,半年时间,成了十三次亲。起初只有两个脸上涂朱的傧相,到如今,竟已有了吹吹打打的两整列。”

薛云始终倚在树边上,玩他的素白丝绦,突然扑哧一笑:“迎亲十三次,洞房十三次,够热闹的了。”

单烽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额前的乱发,都化作刀戟森然的剪影,也冲不淡眼里的戾气。

那一道巍峨的城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红雾深处,唯有一停小轿,隐着近百道剪影,一眼望不到头。影子或弓身作抬轿状,或仰天如吹号,皆纹丝不动。

轿夫人人头戴红绸蝙蝠纹小帽,双颊猩红,咧嘴而笑,无处不吉利,无处不阴寒。再细看去,这些人竟彼此手足相连,像是由同一刀喜纸剪出的数联窗花。

“那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簪花修士奋力转动眼珠,急急反问道:“他们?你看见迎亲队了?”

话音刚落,影子便突兀地动了,那些相连的手足哗啦啦翻涌起来,锣鼓骤合,唢呐齐鸣。

鼓乐声极尽喧闹,却异常短促,根本难成曲调,反而像是鸟兽的嘶鸣。

鼓点每一顿挫,那些人影便耸动着,足尖连着脚踵,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步幅,高高抬腿,轻轻点地,一步步挨近。

“吉时已到——请魍京娘子出阁——”

似乎被这一声呼唤所激,高楼上的梳头歌骤然变调,伴随着一连串翻箱倒柜声,似乎在急躁地寻找什么。

“梳妆既罢,收拾妆奁……缺了笄一支钗一股珰一枚钏一轮。”

“何处去了,何处去了,竟使佳偶离散,生拆鸳侣!”

“……不得圆满,娘子眼如镜,不知向何处寻觅,睁睁阖阖此恨难平,双目鰥鰥怨见天明!”

那声音到后来越发怨毒凄厉,却暴露出了声音的源头。

单烽循声望去,城中果然有高楼当月,门窗紧闭,唯有糊窗的明纸透出一点儿凄恻的红光。

一道影子盈在窗上,也幽幽地垂首。

魍京娘子通身凤冠霞帔,披帛缭乱绕臂,纤细十指间亦缠绕着许多红线。单看形貌,飘渺秾艳,竟似潮湿壁画上拓下的,令人根本无从逼视。

只除了那阴鸷的目光,顶在窗纸上,仿佛有刀锋在其后转侧,留下两孔胭脂血痕。

——留步,影子!

——你还要说什么?

——我一见你的影子,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

——你这一双眼睛,也该剜出来擦上一擦。你见过我么?知道我有几只眼睛,几道眉毛,也敢说轻狂话?

——皮相易改,美人照影,一见不忘!

那几句话在耳畔莫名响起,竟如隔世一般。单烽背后的双镜刀齐齐脱鞘,刀鸣之凌厉,几乎将方寸间的空气绞碎成了齑粉!

“单前辈,你怎么了!”

那座高楼……是城主府的方向。

谁家迎亲,会从新郎倌家出阁?

“半年,十三次。”单烽道,“是他囚着你。还是……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十年不见,怎么,魉京娘子,宴请全城,却不请故人喝上一杯喜酒么?”

影子如有所感,竟作势推窗,合身一扑——只听哐当一声,木窗洞开,哪还有半点儿人影,唯有夜风在帐幔间呼啸。

“雪中影,你还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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