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嘴。”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捏住他的下颚。
那只手苍白的宛如没有血气的尸体,手腕下面青紫的血管明显,像树根一样蜿蜒缠绕,微微用力时手背上的骨头凸起来,手腕像是一根枯瘦的细棍,可上面挂满了金饰,沉甸甸坠着,看起来沉重不已,仿佛随时要把这只手给折断了似的。
可那人的力量却不像他外形那样孱弱。
手腕轻微用力,金饰叮叮当当,指根那颗镶嵌着宝石的戒指用力碾着他的肉,冰凉的宝石贴着他的皮肉,像是被一把钝刀抵住咽喉。
“咔嚓”。
是骨节摩擦的声音。
他的下巴被卸了下来。
……
应流扬猛地坐起来。
心脏快到几乎要震碎胸骨跳出胸膛,一身冷汗湿透内衫,因刚刚的梦魇而不住倒吸气。
屋外已经有小厮洒扫的声音,天光微亮,透过窗子照在床上还心有余悸的人脸上。
应流扬的脸色苍白,几缕黑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侧,有光漏进他的眼里,琥珀色的眼眸像是一汪冷冽的酒液,此刻被那梦中人搅得浑浊不堪。
“少宗主!少宗主!快醒醒!”小厮阿肆在屋外大声喊道:“谢公子和言公子他们已出了昆仑仙境,这会儿御剑也快回无埃剑宗了。”
应流扬听后,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坐起身来:“备水,洗漱。”
“好嘞!”
冬日过后,春寒料峭,点点白雪融在山间,将那几抹初发的绿意洗濯。
昆仑仙境又现世了。
昆仑仙境的试炼,唯有洗心换骨身能入,而今年竟是百年来,入境者最多的一回。
应流扬洗净了脸,将头发束好,镜子里映出一张端正俊逸的脸。
很可惜,他天生一等通透身,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寻常剑诀只看一眼便能烂熟于心,也称得上一句天资不凡,但和几十年难出一个的洗心换骨身比起来,还是平庸。
“应流扬呢?!”
人还未到门口,声已传来,惊飞了停在山头休憩的鹤。
墨发红衣的少年急匆匆进了宗门,尚未解下肩上的斗篷,还有落雪在上面,便已扬声唤了起来。
“谢公子,少宗主他……”阿肆一双眼滴溜溜转了一圈,笑嘻嘻道:“我没看见。”
“应流扬!应流扬!”谢人间御剑回来,手里那把明镜似的剑都没来得及收起来,提着剑就往应流扬的房里闯去。
谢人间有一双桃瓣般的漂亮眼睛。
应流扬的房外有一颗百年桃树,年年开花,此刻最盛,桃花灼灼,一时竟也在谢人间意气风发的身姿下逊色了几分。
天华城的谢家公子,天赋卓绝,八岁便入了无埃剑宗,是整个剑宗唯二的洗心换骨身。
嚷嚷了半天没见动静,房里似乎没人,谢人间皱起眉,一转身,却见不远处有个修长身影缓步走来。
白发,黑衣。
头发高高束起,发冠是振翅的鹤,一双长眼上挑,有着清冷出尘的不俗样貌,看起来却过度的淡漠疏离,仿佛与世隔绝的仙人一般。
“言袭,看见应流扬没有?”谢人间把剑背回去,出声问道。
言袭皱起了眉,不答。
微风吹动发梢,他发梢那一点黑色才从绣着暗纹的黑衣里显出来。
风息山庄的言家血脉,一出生头发便是黑白双色,实力越强白发越多,言袭十六岁便只有发梢一点黑了。
御剑卓绝,似风一般,世人称他无迹风。
但其实,他背后一长一短两把剑,才是无埃剑宗第一。
言袭十五岁那年斩断剑尊萧知言手中佩剑绝尘,自此成为无埃剑宗第一剑。
“真奇了怪了,我让他今天去门口接老子的……”谢人间喃喃自语起来:“不来接我是吧。”
话音未落,只听得头上一声清喝,无埃剑宗的流云道袍忽然从头顶大团的粉色桃花中闪现。
铿然一声,明镜一般的剑出鞘,剑身内映出花团锦簇,粉意绵延,剑气震得方寸内桃花皆裂成两瓣,碎瓣如雨纷然飘落。
“谁?!”
应流扬翻身,堪堪避开那凌厉的剑招。这样一剑,若是刺在人身上,怕是会被震伤心脉,想到这里,应流扬不由得抱怨起来:“不过三月未见,不认得我了?”
无埃剑宗的流云道袍随着应流扬的动作翻飞起来,如云般涌动。细看才知,那衣袍并非纯白,而是浸着极浅的蓝。衣襟与袍角皆绣着金底的流云纹路,流光溢彩,更衬得应流扬那双琥珀色的眼像是被阳光浸透的琉璃,朝气十足。
“你幼不幼稚?”谢人间收起剑,“宗主不让你爬这颗树,我要去告状!”
应流扬听了也不恼,反笑起来,随手捏了个决拂去刚刚卧在树上良久沾染上的寒气,又气定神闲拍去袖上的花瓣,“现在是不是该叫你镜花公子了?”
“别提这个名字!”谢人间不爽起来,“听起来太弱了,好像弱柳扶风一下子就会倒了似的!”
提到这个他就来气,昆仑仙境试炼结束后,那些山上的老神仙非说要给他们个什么名头。
言袭叫什么无痕公子,谢人间当时听了就想笑,这什么名字?太土了吧。
到自己这儿:镜花公子。
谢人间再也笑不出来。
应流扬诚恳点头,“确实。”
谢人间马上瞪起那双桃花眼来。
言袭和二人隔得远,他并不是来找应流扬的,似乎只是路过。
他看了一地落花碎花,应流扬还踩在上面,眉头皱得更紧,“让开。”
应流扬知他怜花,跳起来退了好几步,笑吟吟告罪,“不好意思,没注意你在,下次一定背着你。”
言袭冷冰冰道:“身为无埃剑宗的少宗主,行事当有分寸。”
“我就这样。”应流扬笑嘻嘻往旁边一让,“要去找爷爷是吧?请。”
言袭脸色沉了沉,不再说话,径直往应流扬让开的方向走去。
谢人间看着言袭离去的背影,抱着剑,轻啧一声,“你气他干嘛?”
“打个招呼而已。”应流扬眼尖,瞥见言袭的发梢在风中微动,黑衣里竟然透出一抹黑,不由冲着那卓然挺拔的背影奇道:“诶?你头发怎么还没全白?”
放眼世间这二十年也只出了三个洗心换骨身,还是百年来出得最多的一次。
据说昆仑仙境里头什么上古剑诀、灵丹妙药、高阶法器应有尽有,按理来说应当修为大增才是。
怎么言袭发梢还是黑的?
言袭的脚步细微地顿了顿,又继续从容前行。
言袭九岁入无埃剑宗,比谢人间晚了一年,如今算来三人也相识有十年,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可从小到大,整个无埃剑宗,同辈弟子间,言袭也只搭理谢人间,对应流扬始终冷脸相待。
一开始应流扬也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发现言袭是谁都不理,只理谢人间一个。
或许是因为只有他俩是洗心换骨身?
所以其他人他都不屑理会?
应流扬倒也不恼,言袭越不理他,他就越要上前招惹,若能逗得言袭生气了还会斥责两句,总比之前不开口强。
***
应流扬倚在主殿外的柱子边,待言袭从殿内出来,方才直起身。
两人擦肩而过时,应流扬笑嘻嘻和他打招呼,言袭瞥他一眼,并不回应。
入了大殿,应流扬便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轻咳一声,换了一副正经模样走了进去。
殿内白玉阶上端坐的白发白眉看起来一派道骨仙风的老者,正是无埃剑宗现宗主,应天行。
应流扬走上前去,恭恭敬敬朝殿上的人行了一礼,唤道:“爷爷。”
其实算起来,应天行是前宗主才对,现任的宗主是应流扬那个名动天下的父亲应劫。
应劫是这世间出的第一个洗心换骨身,在此之前,世人只知通透身。他少年成名,轻狂自负,认为无埃剑宗太过迂腐,二十年前便离开了宗门。
也有传言说,是跟着穹域鬼主之女楼无虞私奔而去,弃了这大好前途。
总之,十年前宗门认回应流扬后,再无应劫的消息。
“听说,你又去爬桃树了?”一进来,应天行便兴师问罪起来。
听说?听谁说?
想也知道是谁告的状,应流扬心下无奈。
他讪讪道:“是……”
应天行皱起眉:“你也该有一些少宗主的样子了。”
应流扬低眉顺眼:“是……”
“言袭天资卓绝,你若是和他交好,日后你成了宗主,得他辅佐,于你将来执掌宗门大有裨益。”
说起这个,应流扬大感冤枉。
究竟是谁不愿意交好啊?!
“他哪儿愿意辅佐我?”应流扬忍不住辩白,“等习完所有剑诀,他定然是要回风息山庄去的。”
言袭的体质,风息山庄视若珍宝,哪里舍得日后让他长久留在无埃剑宗?
“风息山庄向来光明磊落,不会计较旧事。”
应天行所说的计较,便是云家同风息山庄的一桩旧事了。
云家是南境的世家,血脉特殊,即便是男子也能生育,族中子弟无一例外皆为通透身,不生凡体。
只是大多都是二等三等通透身,但每一代罕有的一等通透身,自小便会送往无埃剑宗修习,作为未来宗主的道侣人选。
其实最初与云家联姻的,本是风息山庄。
只是风息山庄多年未出一个闻名的天才,更别说是洗心换骨身了,纵使生意做得再大,在修士眼里,也是没落的修炼世家。
于是云家转头便和无埃剑宗联起了姻。
这也是应劫当年出走宗门的原因之一,他生性不羁,最讨厌这等陈规旧约。
应流扬听得额角发胀,又要开始了,只得佯装垂首恭顺。
“你如今与庭禾关系如何?”
五年前,云家便把和应流扬同岁的云庭禾送上了山门。
“……还行。”上一次说话是多久来着?三天前?
三天前他带着师弟们除完魔回宗门,在山门处偶遇云庭禾,应流扬随口打了声招呼。
只得到了一个冷冷的眼神和一句几不可闻的:“嗯。”
确实关系还行吧?至少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无埃剑宗所有弟子都知道,云庭禾并不想做这个宗主夫人,他心有所属。
那个人正是言袭。
云家估计也没想到,自己曾经瞧不上的世家这一出,竟然出了言袭这个举世无双的天才。
应流扬要是非把他当未来道侣也太不礼貌了,他才不自讨没趣。
应天行把他看了又看,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这幅样子,和你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提到旧事,应流扬怕他伤感,忙不迭道:“我不会同父亲那般,我保证!”
应天行无奈轻笑,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抚育成人的孙儿,咳了一声,又正色道:“此番去乐安城,可都准备妥当了?”
“早就准备好了,今日启程!”
“你要记住,出门在外,便是代表了无埃剑宗的颜面,一定要……”
“除魔卫道,护佑苍生。”应流扬抢先接话,眉眼间皆是少年意气,“知道了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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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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