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
天上虽未下雪,却比下雪天还要冷。凛风席卷宫廷中的落叶,又猛烈地扫过门窗,连屋瓦都被它肆意掠过。
也正是在这个寒风大作的晚上,左夜亭被无故释放。
他被换上一身整洁的衣袍,被人从阴暗的牢房里押到了一间灯光明亮的宫殿中。
左夜明负着手,背对他站在明晃晃的宫殿之内。连看都不想看他,只冷漠道:“你可以滚了。”
说完,左夜明便命人将他扔出宫去。
“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算完了?你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走了?”
在被扔出皇宫之前,左夜亭对着他的“债主”反复确认。
左夜明却是极其不耐:“我不想跟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浪费口舌。你滚,滚回遂州去。”
只见左夜亭还想张口再问些什么,左夜明便叫人将他推走了。
……
宫门打开,左夜亭衣冠齐整地被人丢了出来。
他似乎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呆呆地停留在原地,茫然回望着缓缓闭合的宫门。直至宫门紧紧关上,完全将他隔绝在外,他才转身向前迈出步子,慢吞吞地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行去。
左夜明让他滚回遂州。以他这四年来获得的认知,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回去那个地方。可他总觉得,回遂州的路上,不该是他孤身一人。
如同一具失去魂灵的躯壳,左夜亭就这么迎着砭骨的冷风,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街道上黑漆漆的,偶尔能见到路旁亮着几盏灯笼。四下无人,周遭静寂一片,只有深巷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左夜亭走了长长一段路,两条腿被扯得很疼。眼下他连回去路线都弄不明白,本就不着急赶路,腿一疼便就地坐下休息,一坐下就不想再站起来走路了,懒顿又可怜的模样,只巴不得有个好心人能把他捡回家去收留他一晚。
没过多久,玄色的貂皮披风上被吹得叉开了毛,风色愈紧,左夜亭抱着两臂蜷坐在街边的屋檐下,在这三面漏风的地方冻得瑟瑟发抖。
还没落雪就这么冷,后半夜若真下起雪来,岂不是要将他活活冻死。
左夜亭默默祈求老天,不要下雪。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去何处避寒。
老天似是应了他的诉求,风渐渐止息。
左夜亭不自觉发起了呆。
被囚于皇宫的这四年来,他每天都在努力地回想往事,快要想破脑袋,可硬是什么也没记起来。直至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也仅仅装有秦羽灌输给他的那些事,而他也早就对秦羽所说的那些事作出了评价。
——他亏欠他的哥哥,对不起他的哥哥。
正是由于抱着这样的认识,他才认命地在皇宫里待了四年,一次也没想过要逃跑。这四年间,他更像是在替一个陌生人还债,因为他把自己都忘记了。除了“左夜亭”这个名字,除了这个名字所背负的债,他对自身一无所知。不论是他喜欢的,还是他厌恶的,他都通通不了解了。
在地上坐了许久,左夜亭僵硬地撑起身,有些站不稳。
“汪——”
迎面扑来一声狗叫,惊得左夜亭跌坐回地上。
掌心贴着冰寒的路面,他蹙眉仰起头,见一只雪白小狗冲他狂摇尾巴,嘴里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但这叫声并不凶恶,也没什么攻击力,听起来反而很是欢快。
这小狗还在他跟前跳来跳去,甚至抬起两只前爪站立起来扒他的披风。
左夜亭:“……”
狗也会自来熟吗?
左夜亭看这小狗十分漂亮,虽只有小小一团,动作却极为矫灵,通身白净,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棉袄,颈上还戴了一个精致的小铃铛。它一蹦跳起来,铃铛就跟着响。
见它过分热情,左夜亭便跟它握了握手:“你是谁家的小狗,怎么打扮得人模人样的?”
小狗呜呜呜地哼了几声,像在学人讲话,尾巴也摇得更厉害了。
左夜亭忍俊不禁。
可恶的风又开始吹了,左夜亭缩了下脖子,两只眼睛瞄在那只小白狗身上。
他看上了小狗身上的毛毛。
这小狗子长得毛茸茸的,又穿了小棉袄,抱在怀里一定很温暖吧?左夜亭搓了搓手,端出一副友好的笑容,诱哄道:“小狗,过来让我抱抱。”
意外的是,都没等他伸出手去抱,小白狗便主动跳到他怀里,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左夜亭摸了摸小狗子身上的毛,果然很暖。
见这小狗子对陌生人毫无防范,左夜亭故意说话吓唬它:“这天这么冷,我又这么饿,要是有口锅就好了,把你扔进锅里炖了,我还能饱饱地吃一顿狗肉……”
不待他说完,小白狗便从他怀里蹦了出来,四只小脚踩在地上,头一扭,无情地抛下他走了。
“喂,我开玩笑的,你别跑啊——”
没想到狗还能听懂人话,左夜亭忙起身追了上去,边追便喊。
直直追到一户人家门外,左夜亭才反应过来,这小狗子并非听得懂人话,而是在外面玩够了,想起来该回家了。
见小白狗抬起一只爪子挠门,还搭配着“汪汪”声叫主人给它开门,左夜亭看得失笑,弯腰将它抱了起来:“我怎么就忽视了你是有人养的呢。正好,借你做个人情。”
说着,左夜亭便替小白狗敲了敲门,边敲边打算盘:“看你这样子,想必在主人家里很受宠,日子也过得很好。等会儿你主人开了门,我就跟他说,是我送你回来的,想来他应该会慷慨地留我住一晚吧?”
小白狗“呜”了声,似在肯定他的说法。
片刻后,院内响起脚步声。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随即,一个憨厚的面孔呈现在左夜亭面前。
左夜亭便马上礼貌地道:“请问这只小狗是你家的吗?”
站在门内的狗主人一声不吭,只惊讶地睁大眼睛盯着左夜亭。
左夜亭被盯得有些尴尬,扯出一点笑:“不、不是你家的狗?”
“是,是我家的!”狗主人满面惊喜,跨出门来抓着左夜亭的胳膊,激动地道:“大兄弟,可算再见着你了!”
左夜亭:“……”
怪不得小白狗一见到他就自来熟,原来狗主人本身就那么热情啊,初次见面就喊他大兄弟。
正感叹自己运气好,遇到了好人,便见狗主人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气又喜地跟他说:“我和杳杳找了你那么久,都没寻见你的影子,你这几年躲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左夜亭怔住,听狗主人这语气,怎么好像认识他似的……不会这么巧吧?
“敢问阁下是……?”他端详着对方,困惑挑眉:“我们过去认识吗?”
闻言,狗主人一瞬呆震,脸上挂着的笑容也僵住了。
“你不记得我了?”狗主人指着自己,严肃地说:“我是张毅啊,当初我还给你当过仆人呢,你忘了?”
左夜亭不语,只不着痕迹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名叫张毅的人,考量对方所言的真实性。
这时,张毅又开口问他:“你不记得我,我就当你贵人多忘事了,但你总该记得杳杳吧?”
左夜亭摇头。
他不知道对方口中的“杳杳”是哪个。
看出左夜亭确实脑子出了点问题,张毅心情复杂,只对他说:“你别走开,我去把杳杳叫来。”
意识到可能那个叫杳杳的人才是当家做主的,左夜亭便点了点头,抱着小白狗站在门口等。
……
“杳杳——”
张毅连房门都忘记敲,直接就推门冲进了屋内,对坐在烛灯旁缝补衣服的男子大喊道。
烛光映照下的那张脸庞显得格外柔和,明明不是女子,却有着一种贤妻良母般的气质。
将手中小孩穿的衣服缝完最后一针,杳杳才咬断线头,抬首看向张毅。浅笑着问:“是小白球回来了么?”
张毅点了头,很快又用力摇头:“不止小白球,还有左夜亭。”
杳杳惊得放下刚缝好的衣服,猛站起身:“……你说什么?”
张毅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挑重点道:“左夜亭和小白球一起回来了,在院门外站着呢。他好像啥也不记得了,你快去看看吧。”
杳杳便一径跑出屋子,奔着院门去了。
还未走到门口,他便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到了立在门外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鼻子蓦地一酸,两脚也莫名变得沉重,杳杳一步一缓地朝左夜亭走去。
而左夜亭还在专注地逗狗,直到杳杳与他相隔咫尺,他才知道有人来了。
左夜亭正要开口跟人打个招呼,怀中的小狗却突然不安分了,兴奋地朝那人扑腾起来,明显是见到它真正的主人了。
连忙将小狗往前一递,左夜亭笑对杳杳道:“这是你的狗吧?”
杳杳双眼含着泪光,既不说话,也不伸手接住小白球,只深深凝视着面前站着的人。
左夜亭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出声打破僵持的气氛:“刚刚那位姓张的兄台说,他曾经与我相识,又跟我提到一个叫杳杳的人……你就是杳杳吧?”
杳杳点头。
左夜亭又探究道:“那你跟我也认识了?”
杳杳摇了摇头,终于开口:“我们不认识。”
左夜亭蹙眉默了下,怀疑道:“可是方才那个人说——”
“他认错人了。”杳杳打断道,“你和我们家里走失的一个兄弟长得有点像。张毅他有些辨不清人脸,把你认错了。”
左夜亭点头“哦”了声,没再质疑什么。
但他已经从旁边站着的张毅脸上看出了异常。
他敢笃定,这个叫杳杳的人在撒谎。
明明与他是旧相识,却不肯认他。
也不知是不是他过去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招人家记恨了。
当然,就算他以前对这位杳杳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也不妨碍他此刻想要厚着脸皮向人家借宿一晚。反正一看他们之间就没有多大的过节,若是结怨较深,对方早就二话不说揍他了,还能眼泪汪汪地瞅他吗。
左夜亭心里登时有了底,便把狗往怀里搂了搂,扬唇道:“那个,我今晚没地方住,能在你这儿借住一个晚上吗?”
杳杳盯他一眼,未多言,径直牵起他的手,将他领了进去。
由于杳杳的手心太暖和,左夜亭如冻死鬼投胎一般,将人的手攥得紧紧的。都把人当成暖手宝了,还敢嫌弃地说:“你手上茧子有点多啊,怪糙的。”
杳杳:“……”
.
一进屋,左夜亭便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子,瞧上去大概有四五岁吧,长得怪机灵的。
左夜亭指着被窝里的那个孩子,笑着与杳杳搭话道:“你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未等杳杳回应,左夜亭紧接道:“他娘呢?”
杳杳淡淡道:“跑了。”
左夜亭:“……”
这么年轻就做了鳏夫,怨不得表情那么冷淡呢。话也那么少。
抬头看了看对方居住的环境,的确有些简陋,墙上有许多裂纹,连房梁都有些朽了,整体上又旧又破,媳妇跑了倒也能理解。
左夜亭轻轻拍了拍杳杳的肩膀,安慰说:“没事,你还年轻,以后还娶得到的。别灰心。”
杳杳:“……”
见杳杳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房门,左夜亭还以为自己勾起他的伤心事,以至于人家跑出去缓解情绪去了。
可没想到,杳杳却是去端了一盆热水来,放在凳子旁,对他说:“你把鞋脱了,坐着泡泡脚吧。这样身子会暖得快些。”
对方的善意似一股暖流淌进左夜亭心间,左夜亭感动了一阵,才迟钝地道了声谢。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在桌上,而后才在凳子上坐下,脱了靴子,把脚伸进热水里。
杳杳则坐到灯下,又拿出针线开始缝东西。
左夜亭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只觉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像只小白兔似的。
杳杳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朝他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大大的帕子,说:“泡好了就擦擦脚去睡吧。”说着,指了指躺着小孩的那张床。
那床有些窄,顶多能躺两个人。
而小孩已经占去一个人的位置了。
左夜亭便犹疑道:“那你睡哪儿?”
杳杳没理他。
左夜亭怕对方被自己害得没地方睡,便提议道:“我去和那位姓张的兄台挤一挤吧?这张床留给你们父子俩睡。”
杳杳道:“张毅跟你不熟,不会准你跟他睡一起的。我待会儿把孩子抱到张毅屋里去就行了,你放心睡这儿吧。”
左夜亭:“……”
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左夜亭琢磨了一下,顺着杳杳的思路推断道:“莫非你跟我很熟?比跟张毅还熟?”
杳杳:“……”
“你不许再说话。”杳杳恼道,“再说就用针线把你的嘴缝上。”
左夜亭:“……”
又不认他,又凶他,他从前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左夜亭带着满心疑惑躺到了床上,裹着被子呆呆看向杳杳,又忍不住道:“你别缝了。晚上光线不好,伤眼睛。”
实在觉着对方过得太辛苦,左夜亭暗暗决定,等自己回到遂州做回王爷,定要送杳杳几箱金子,再给他买座大宅子,让他舒舒坦坦地过完下半辈子。
正想着,肚子便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左夜亭窘得按住肚皮,不想让杳杳听见。
可杳杳还是听到了。
左夜亭见他起身走了出去,猜想对方多半是去厨房里给他找吃的了,说不定还得给他现做食物……现在都深更半夜了,他可不忍心这么麻烦别人,正欲掀开被子去叫住杳杳,却又蓦地缩回了被窝里。
万一人家只是出去上个茅厕,不是给他弄吃的,他这样贸然喊住人家,岂不是显得自作多情了?
然而,杳杳出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显然真的去厨房了。
左夜亭便立即掀了被子下床,悄悄摸到了厨房外面。
厨房内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他看见杳杳在灯前揉面,灶内已烧起了火,大锅里的水也煮得冒出热气,等水烧开就能下面了。
左夜亭在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倏然走了进去。
杳杳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就对上左夜亭感激的眼神。
“我是煮给自己吃的。”杳杳对他说,“如果你也想吃的话,我可以多煮一碗。”
左夜亭:“……”
这个叫杳杳的人好奇怪,长相软乎乎的,心也软,但嘴好硬啊。
……
杳杳煮了两碗面,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的那碗给了左夜亭。
看着左夜亭坐在桌前大口大口地吃面,杳杳平静地问他:“你从哪儿来?”
左夜亭愣了下,如实回道:“皇宫。我今夜刚从皇宫出来,一时没地方去,幸好遇到你们了。”
杳杳侧开脸,强忍着眼底的泪水。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左夜亭这几年是被关在皇宫里,所以才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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