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摇着拨浪鼓的小儿手里拿着莲花灯从两人面前跑过,少白心里正想着事儿,一时间没注意被撞了个趔趄,幸而绸桑及时扯住了她的胳膊,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眸子里只剩下孩子们匆匆离去的背影。
“青草茫茫,江水长长,莲生并蒂,戏蝶成双,鸳鸯游水,鸿雁一行,今问君意,来日可长?”
路边的酒馆里一个女娘十足霸气对着一个郎君唱着歌,少白竖起耳朵跟着听了好一会儿,待一曲终了一脸懵懂转头望向绸桑,“这儿怎么还有人唱曲儿?”
绸桑原还抬头望着人群中的热闹,被这样一问反而赶紧低下头去,脸上虽算不得羞上两片绯红,但也紧张抑了抑面上的欢乐神采,“不过是……表达心意罢了……”
“我当然知道,那女娘心悦那位郎君嘛,我只是惊叹竟这样直白……”少白正说着,周遭掌声雷动,想必是那位郎君点头同意了,倒是个喜事连连的好日子,北禺人喜双不喜单,无论是做菜、买东西、挑日子都觉得双数更吉利,今个儿也是双数日子,好事儿都凑到一起去了。
吵闹之声散去,少白望着绸桑在心里暗自比较了许多时,“你不像是北禺土生土长,怕不是同我一样南邵来的吧……”
绸桑一愣,方才的羞怯一扫而空,扬了扬笑意问了句:“怎么会呢?”
“可我观察了周围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同你一般紧张羞涩,被表达倾慕之情的人又不是你,你臊什么,除非……”少白觉得此时答案也只有一个,绸桑越是低下头不去看她,她便越是起了好玩的心思,昂头与之对视,展开笑颜兴奋说道:“除非你不是北禺人,打骨子里觉着太过开放,情爱之事羞于启齿。”
南邵欣赏温婉贤淑秀外慧中,男男女女很是内敛,当众表达爱意这种事情是断然不会做的。
绸桑被少白问愣,用极为短暂间隙认真看着少白圆溜溜的眼睛,笑意来得很突然,“你倒是比我懂得多,难不成你懂何为情爱?”
少白正咧嘴笑着,听了这句话反而老实起来,认真思索许久才开口答:“我只听过别人说,是表白心迹之时的冲动、是见到对方的欣喜、是时时刻刻的挂念、是一有了风吹草动的紧张,但我却不真懂,因为生来就感受不到,我只知道该做和不该做,却没有想做和不想做。”
“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绸桑心思细腻,却没在少白语气中听见一点儿惋惜。
“有什么可惜的?之前在决明山大狱,管事儿的说我是先天有缺,没有共情能力,但我觉着只要学习别人的行为,至少能补回来一点儿,况且这世间未必只有我是这样,情爱很是麻烦,不如现在潇洒恣意来得好。”少白侧头寻思着,余光瞥过绸桑笑颜。
“先天有缺……”他嘀咕跟着重复一遍,不知缘何却像是松了口气。
“怎么都是我一直说,像是你在套话,你也得说才公平。”她突然反应过来被绸桑牵着鼻子走,自己先开头,最后竟成了给自己出题。
“望月之皎皎,饮风之潇潇,吾藏心绪万千……”他面上有丝遗憾,又有丝庆幸,转而笑着摇头小声吐出一句:“夜长思卿难眠。”
正说着,河边儿传来了呼救声,绸桑没多想跳了下去,两个小儿在水里扑腾几下,只有初落水时呼救几声,很快便被冰冷河水冻没了知觉,她认出水里的两个孩子方才还拿着灯冲撞自己,想是放河灯不慎掉进河里。
少白现今没了灵力,跑到河岸边伸出手等着接应,跑来两个年长身强的男人,对她说:“不用你,细胳膊细腿。”言罢便替换了少白,那男人许是什么藤妖,从背后伸出两根藤条飞入河中,将绸桑来不及抓住的孩子转圈绑起来,收回藤条将落水孩童拖上岸。
小儿性命无忧,只是呛了几口水,那藤妖男人冲着人群大喊:“谁家的孩子,到河边儿玩儿也不好好看着,这么冷的天!真不像话。”
相对比绸桑狼狈多了,上岸后将怀里的孩子放下,围观之人都去照顾孩子,他浑身湿透坐在河边巨石上,宽大棉袍吸足了河水,而今正攥着袖子将水拧出来,发髻歪扭,些许墨丝披在背上,落汤鸡的造型平添几分消瘦寡净,夜里显得那张脸更加白皙。
他可是妖,现下只有少白一个人眼里有他,跑到绸桑跟前去,常日里不备帕子,少白将自己浑身摸了个遍也是白摸,最后露出尴尬笑容,将胳膊往他面前一伸,“帕子就没有,衣袖还能用……”
绸桑见她局促,遂微笑摇头,只是用枯竹簪子将自己的头发又盘了一遍。
“你不也是妖吗?那个藤妖都可以不下水,你怎么不用法术试试……”少白深感诧异,按理说绸桑即便是再弱,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但想了想,当时在书铺里他被黑衣人打成那个样子却又觉得茫然了。
“我一早便说过自己法力不济……”灯火之下,绸桑坐在石头上,昂起头用温柔似水的眸子看着少白,一时笑意盈然,像是只温顺奶狗一般,不想再说原先那些陈词滥调,眸子微转,直言:“想来是离不开你了……”这便赖上了。
法力低微对妖而言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他却能这样无所谓,倒也是稀奇,少白吸了吸鼻子,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子河水腥味儿,绸桑见此身子向后靠了靠,下意识躲避着少白,将头埋起来轻咳两声。
“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一丁点儿也不用吧?”周遭喧闹,少白眼前之人却独一片静好,她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却又道不明晰,要怪只能怪自己花了大把时间在决明山大狱里,许多东西都只是听说,故此说话时心里没底。
绸桑拧着袍子的手顿了一下,指缝之间也不再滴出水来,本想将早已编好的敷衍理由再说一遍,却在瞧见满天星斗影影绰绰之时连心中所想一并停滞了,他捋顺着打湿了的长发,“我一早便没了爹娘,如今一人在北禺漂泊,无亲无故没个照应,一见那孩子落水,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加之宴席上饮了些酒,平日里本就因法力低微不常施展法术,一时情急都是紧着习惯来的……”
话果然是不能说太多,少白心想着早知道是这样还不若别问,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些许怜惜,拉起他急匆匆往回走。
“不逛了吗?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去……咳咳……”绸桑被扯着飞快在人与人之间穿梭,只能瞧见她的背影。
“不去了,你浑身湿透,难道我还不知轻重?逛街哪里急于这一时半刻。”少白转头瞧着他如弱柳般的身子,本想说用灵力完全可以将衣袍烘干,可想来连救人之时都灵力不济,哪里会舍得耗费灵力烘干衣袍,想到平日里自己也舍不得灵力化形,少白似乎能理解他一点儿了。
越过人流,带着他拐入昏暗巷子,这里无人,不至于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等,她回头之时绸桑正低着头抿着嘴缓缓压下嘴角,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尖,脚步突然顿住还差一点撞上少白。
“那我送你回去……”
他话未说完,少白大大咧咧摆了摆手,在此即可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推着绸桑的身子道了句:“不用管我,你既体弱,别着凉才是真的。”
绸桑是打定主意要送少白回去的,小巷子里四处无灯,仅仅靠着巷子两头漏入巷口的微末光亮和如银辉倾洒的月光隐隐瞧见些他面上的表情,绸桑与少白对立而站,他四下瞧着没有路过的行人,身上这才隐隐散着青色荧光,等灵力散去之时,打湿垂下的一缕一缕青丝随风飘起,身上的衣袍也干了。
少白起初惊讶,而后不解望着他,表情愈发复杂,小声问他:“你为何当初在河边不烘干衣裳,非要穿着这身湿衣袍走这么远?”
绸桑却是一伸手,掌心再也聚拢不来一点儿灵力,“我本是不想将灵力浪费在这种事上的,可我想送你回去,很想很想……”
“可是……”少白欲言又止,他还在强颜欢笑,怎么看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让人不忍拒绝,最后也只好点了点头,这才走出巷子。
绸桑在心中窃喜,不过片刻而已,又反过来想,有些东西终究是求来的,不是别人自愿给的,欢喜颓然隐去,落寞更添几分。
少白一路跑跳着,像是冬日地上捡小米的麻雀,身后绸桑倒也配合,给足了笑容捧场,不久多时,站在半更雪门口少白抬头望着,近乎每间屋子都亮了灯。
她转头瞧见一身破烂衣袍的绸桑,原想着书铺若是也能如此风光就好了,待定睛看他面上笑容之后细想,他应该比浊姬过得轻松,至少情绪比浊姬稳定,便打消了此番念头,同他说:“能做自己真好,我先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少白转身踏入半更雪,一抹青绿笑着点头应和。
半更雪最高的那一层亮着明灯,雕花木窗敞着,风吹得窗扇呼呼作响,一双炯炯眸子出现在此。
绸桑目送少白,余光瞥着楼上,直等着少白身影不见,这才退后两步,站在大街上两手端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指尖一弹,青色荧光像是一枚宝珠飞向高楼,从敞开的窗户进了屋子。
绸桑低语浅笑说了句:“猫儿吃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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