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晴雪初霁,京师六街灯火张。 市曹至朱雀门十里,彩楼三十座,每楼悬琉璃灯千盏,灯影压雪,雪光返照,天地如铺碎银,只为庆助大军得胜归来。
申时正,姜拂雪却随谢无咎易服出宫。
谢无咎着青布直裾,鬓发以竹簪束起,状如寒门书生;姜拂雪披素白狐裘,风帽低掩,露半幅眉眼。
“今夜夺城,”她附耳低语,“先夺民心,再夺城门。”
语罢,递给姜拂雪一盏青釉小灯,灯面绘并蒂莲,花心以朱砂点,火舌一舔,莲便盛放。
我们循御沟暗渠出了禁苑。
渠水早干涸,苔痕湿滑,壁砖每五步凿一孔,藏硫磺、硝石、灯芯草,火折一触即燃。
谢无咎举着火把在前,火光映她侧脸,鼻梁与下颌折成锋利一线,像新磨的刃。
“贡院火后,柳澄余党尚三百人,皆藏灯市。”
她声音低而稳,脚步无声,“今夜借灯杀人,借雪埋名。”
姜拂雪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灯柄——灯底藏一片薄刃,刃口淬“红梅引”,见血封喉。
暗渠出口在光禄寺酒窖。
窖中尚余百坛“梨花白”,酒香暖人,与外面雪气相激,凝成一片白雾。
谢无咎拍开一坛,酒香扑面,她仰头饮三口,坛沿沾唇,留下一点朱色。
“殿下,”她抬袖拭唇,“若败,以此酒为冢;若胜,以此酒为盟。”
姜拂雪接过酒坛,就她唇印处轻呷,酒入喉,一线火线直下丹田:“若败,同葬;若胜,共生。”
酉正,灯市鸣鼓,万盏齐燃。
我们登上花萼楼——楼高十丈,可俯瞰朱雀大街。
楼下灯阵排成“天下太平”四字,灯影摇曳,字形便似水面浮萍,随时会散。
谢无咎以扇柄击栏,低声数步:“一、二、三……”
三字落,鼓声骤急,灯阵忽变——“太平”二字倾刻成“靖难”,人群哗然。
鼓声再急,灯影第三次变幻,成一字:“姜”。
那是姜拂雪的姓,也是旧朝的国姓。
呼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姜拂雪俯视众生,雪光与灯影交织,人人面目模糊,唯眼底狂热清晰。
谢无咎退后半步,立在我侧后方,像一柄出鞘却未鸣的刀。
呼声未落,瓮城方向忽起爆裂。
火舌自城门洞窜出,如赤龙翻身,映红半空雪幕。
谢无咎握住姜拂雪袖角:“殿下,看戏。”
我们下了楼,混入人流之中。
百姓奔相走告:“西厂反了!快开城门迎长公主!”
原来早在一刻钟前,谢无咎麾下死士已潜城门洞,以灯芯草引火,炸毁千斤闸。
火起时,守军惊溃,死士趁乱斩门吏,悬“姜”字旗于残闸之上。
人潮涌向瓮城,二人逆流而上。
街两侧灯楼忽倾,彩绸着火,如火雨倾盆。
哭号、尖叫、爆竹、铁蹄,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谢无咎紧扣姜拂雪肩,以背挡火,焦味瞬间充斥鼻端。
“阿咎!”姜拂雪抬手拂她鬓发,发梢已焦,指尖沾黑灰。
她笑,齿白如雪:“殿下,臣皮糙,不碍事。”
话音未落,斜里刺来一枪----是西厂残孽,面覆黑纱,枪尖淬蓝。
谢无咎拉我旋身,枪锋擦着她左臂而过,衣裂。
她反手出扇,扇骨弹刃,寒光一闪,黑纱人喉间多一道红线,缓缓跪地。
二人且战且行,至朱雀门。
门楼早已燃起火,火舌舔上“天下太平”匾额,金漆剥落,滴火如泪。
谢无咎以刀撑地,喘息:“殿下,再往前,便是御街。”
姜拂雪抬眼,御街尽头,是紫宸殿的鸱吻,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再往前,”姜拂雪低声,“便是天下。”
她懂,点头,撕下焦袖,草草缠臂伤,血透白布,红得刺目。
御街空旷,雪与火交织,一半炽白,一半赤红。
二人并肩而行,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骨在碎裂。
身后,灯市成灰;眼前,宫门九重,一重一重洞开。
风送来焦糊与血腥,也送来更远的呼声——“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无咎忽然止步,转身,对姜拂雪伸出染血的手。
“殿下,”她声音哑,“从此刻起,臣与你并肩,不再是影子。”
姜拂雪握住那只手,血与血交融,像两枚朱砂印叠在一处。
“不,”姜拂雪轻声,“从此刻起,你是我的刀,也是我唯一的弱点。”
子时正,最后一盏灯坠地。
琉璃碎声清脆,火光弹跳,像不甘的星。
雪大片大片落下,瞬间盖过灰烬,也盖过……残尸与断戟。
御街尽头,紫宸殿的轮廓在雪火里若隐若现,像一座巨大的坟。
姜拂雪与谢无咎立于长街中央,十指相扣,掌心伤口相贴,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上烫出细小的洞。
“下一步?”姜拂雪问。
“御玺房。”她答。
风掠过,卷起她焦黑衣角,也卷起姜拂雪狐裘白毛,黑白交织,像一幅未完成的太极图。
雪落无声,灯尽无光,唯余彼此掌心的温度,在寒夜里缓缓跳动。
二人抬步,向紫宸殿走去。
身后,灯市成灰;脚下,雪覆血痕。
再无人说话,唯余风雪猎猎,像千万只白鸽,为旧朝送葬,为新朝启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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