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玉满堂陆家巷,最是无忧少年郎

南宋宝佑元年,烟柳弄晴,琼花盛开,正是扬州三月天。

自金国人百年前的几番洗劫后,扬州虽不复隋唐盛况,但近年来朝廷敕建宝佑城,使这淮左名都再现繁华。

在城东南处,有一深宅大院曰‘陆园’,纵横六条街巷。过路人只叹其庄严气派,却不知高墙之内秀若天成,堪比艮岳。既有溪流潺潺,又有湖池荡漾;亭间画桥相连,堂后曲径通幽。

其后院有个小山坡,跟前立着只石鳌碑,上书‘杏苑及第’。杏花开得正盛,一条石径蜿蜒向上,通向一间堂屋。

此时刚刚日出,堂屋前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位年轻公子。

这公子身着内衫、青丝披散,手里抱着一壶酒,喝得面若红玉。他似是刚起床,又似是一夜未睡,一双惺忪迷离的桃花眼盯着那朝霞不放,全然不知坡下一队丫鬟正向他走来。

丫鬟们端着洗面汤和典服,领头的贵妇人火急火燎地行至公子跟前,一把夺走了他手中酒壶,嗔道:“哎呦我的小少爷,怎么一大早的又喝上酒了!”

这公子乍一回神,晃晃悠悠站起来,对妇人行了个礼:“大伯母早啊!侄儿这不是小酌一杯壮壮胆嘛!”

“壮什么胆啊?又不是让你上阵杀敌去!”大伯母乐道,“这冠礼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可得认真对待!先生教的章程话典千万别忘了!”

原来此人正是这陆园的小少爷,因其父母曾同帆共渡于秋日运河上,故得名’秋帆‘。

只是过了今日的冠礼,便要表字’仕渊‘了。

他本想取个闲云野鹤的字,家人却怎么也不同意,百般游说才定了‘仕渊’,即仕途渊博之意。

说话间,丫鬟们将公子架回了房,为其梳洗。大伯母临走前又催促一番:“宾客们都到前院了,你这主角儿得麻利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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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氏于宣和年间成立了沧望堂,专门从事运河生意、管调漕工。建炎年间高宗南渡,行至扬州时,陆氏先祖携千名漕工抵抗金军,因护驾有功,被破格赏了章服玉带,一跃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

现下老太君仍健在,膝下有金、玉、满、堂四子。

次子陆仲玉自幼读圣贤书,中进士后娶了灭金名将孟珙之女,如今官拜吏部尚书。

陆秋帆便是其独子,自小在临安宅邸长大,锦衣玉食,宠爱万千。他少时乖巧好学,曾得外公指点过骑射功夫,只可惜孟公过世后,便荒废了。

陆家花了大力气让他读书,望其将来步入仕途。不料母亲也病逝后,陆仲玉管教甚严,动辄皮鞭戒尺家法,敲得他一身反骨,终日游戏人间,还结交了京湖制置使贾家公子。

台州贾氏世代为官,权倾朝野,两个纨绔的姑母更是天子独宠的贵妃。世家子弟的骄矜秋帆学到了,却没学到他们的手段与戒备——这可愁坏了陆仲玉。

他一怕儿子行败坏门风之事,二怕儿子与他外公一般心直口快得罪人。

于是去年夏秋之际,陆仲玉派人带秋帆去各大书院求学,怎料这小子一个都不肯去,还折了豫章书院提举官的朱笔!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儿子送回扬州老家,交由其大伯和三叔管教,找了间尚可的书院入读。

大伯为陆氏大当家,经营着半个东关街的茶粮布药;三叔乃沧望堂堂主,运河两岸皆是帮会兄弟。前者精打细算,拿捏着他的钱袋;后者以武服人,掌控着他的去向。

扬州有扬州的规矩,皇城根儿的那一套在这里根本不管用。

冬日本就四下萧条,秋帆在陆园内拘了数月。好不容易等到开春,却找不到半个熟人朋友与他一同快活,顿时觉得勾栏瓦舍,缺了几分腔调,青楼酒肆,少了几分味道。

恍恍惚惚间,他已二十岁。但少年再潇洒,始终是要成家立业的。

梳洗完毕,典服加身,陆秋帆被大伯母带到了正厅。冠者为两淮镇守李祥甫,而执事人,则是他三个月前刚入读的观琼书院徐山长。

二人见他双颊微红,满身酒气,但吉时已到,不得不开始典礼。

章程是一套接一套地走,典服也是一套接一套地换。朱子冠礼冗长又乏味,几十个步骤下来,本就微醺的秋帆更是口舌发干。眼见赞者端来一盏酒,他便抄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他赞道。

厅外宾客一阵哗然。徐山长见状,赶忙救场:“陆生性情中人,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言罢,李大人为其加冠,向东答拜后,宣道——

“礼仪既备,昭告尔字,永受保之,曰‘仕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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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完毕,酒席就设在前院的湖旁,浩浩荡荡的二十来桌上摆满了珍馐。

宾客们吃得开心,聊得火热,而仕渊这个主角却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父亲身旁挤满了人,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见角落四叔那桌还有空位,他欣欣然地凑了过去。

这偌大的陆园几百来号人,唯一能与仕渊聊得来的,也就四叔陆季堂了。

陆季堂乃庶出,又尚未婚娶,故而在府里说话没什么分量。好在他不图功名利禄,只一心钻研书画古玩,如今在城北开了一家古玩店曰‘坤珑阁’,平日里接点木版画生意,雕得皆是风俗话本,倒也小赚了一笔。

席间,陆陆续续有人给陆家长辈们献上贺礼,等了一圈,仕渊无甚收货,只有陆季堂差人送了一幅画卷。身边几桌人立刻都凑了过来,好奇这坤珑阁老板又拿了什么宝贝来。

仕渊接过画,缓缓打开檀木轴。画中楼市鳞次栉比,市井人物穿梭其中,廊桥飞架碧水之上;右手舟舸塞川,左手歌舞升平;远处烟雨濛濛绕青山,近处柳叶簌簌压红药。

围观的年轻人陶醉其中、年长者摇头慨叹。一个孩童踮起脚瞄了几眼,道:“哪里这么繁华?可比扬州漂亮多了!”

众人听罢,相顾无言。

“黄口不识淮扬盛,千里江山盏中窥。”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如和风细雨,却掷地有声,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来者是一文质彬彬的少年,身着天青色布衫,在一众锦衣华服中意外地出挑。

少年身形颀长,玉面纶巾,凤目低垂,手捧一盏茶汤放在了仕渊面前,不急不躁道:“微薄贺礼,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仕渊往盏中一瞄,见里面乳沫似云,云上又用墨色末茶绘了青山绿水——如此精致,教人如何下口?

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这点茶手法着实不凡。再者,这盏茶乳沫未散,尚有余温,定是那少年见自己没收到贺礼,现跑去准备的。

仕渊颇为感激,立马回道:“若得知己三两个,策马河东走一回!”

少年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个礼,未留下多说几句,便转身离去。

这既贴心又失礼的作为,让仕渊既有些懵、又稍稍有些恼。他拽了拽陆季堂的衣角,耳语道:“那小生是哪家公子?”

陆季堂已然酒醉,傻乐道:“那是咱家公子啊!”

见仕渊一脸疑惑似乎没听见,陆季堂便扯着嗓子大喊:“那是你太祖父庶弟的孙子,是个小神童!名字我忘了,但论辈分嘛,你该叫他一声堂叔!”

好家伙,这回不光仕渊听到了,四周的人也全都听到了。

“什么堂叔?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看样貌比我还小几岁!”

仕渊嘴上打趣着,手上收起画轴,脚下已然准备开溜。

酒过三巡,已是傍晚。府里下人们张灯点烛,酒席之间依然热闹。

大伯与几位掌柜员外谈论市价行情;陆父应付着一圈官吏的阿谀奉承;三叔陪着一票帮会兄弟吃酒划拳;四叔则同一群文人在溪边唱着陈词滥调。

深服帽冠压得仕渊浑身别扭,只能孤零零地坐在一旁陪老太君,出神地看着宾客们都找到了各自‘归宿’。

见小孙子一脸落寞,老太君拿拐杖杵了杵他,道:“你别看他们拉帮结派的,但不见得多熟络。”

老太君没有牙,抿着嘴说的几个字还带着扬州腔,仕渊反应了片刻才听懂。

“孙儿明白。孙儿只是不爱看这帮人的嘴脸,怕今后后也要那般过活,一眼便能望到边!”

老太君笑出了满脸褶子:“小娃娃,都还没出海呢,就见惯了风浪?”

“孙儿并非见惯了风浪。只是这每个人的日子都千篇一律,但孙儿又不愿随波逐流,想闯荡一番,看看这大江大河、世间百态,才能问心无愧。”

“那便得看你本事了。你若是能乘风破浪,就不必随波逐流。”

老太君道,“不过也不必强求,想要问心无愧就更得把眼前事做好。你的眼前事便是把这冠礼的宾客招待好——人家好歹也是来给你捧场的。一座城有一座城的活法,每个人也每个人的乐趣,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分乐趣。你去找人说话吧,多结结善缘,不用在这儿陪我,我一点儿都不闷。”

老太君所说有理,仕渊告退后便四处闲逛。经过正厅旁的书房时,才发现另有一人也与这几个‘小帮派’格格不入,正是先前那点茶的少年。

少年正捧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浑然不知门口靠着个人,盯了他许久。

这少年虽气质出尘,但看穿着配饰,似是寒门子弟;说是神童,眉宇间却没有俊采飞扬的感觉;不知因何被请到这冠礼上,却又要躲躲藏藏。

莫非是家里做善事资助的落魄书生?又或者是长辈们新招的客卿幕僚?

仕渊正欲进屋会会他,迎面走来了父亲、大伯,同徐山长。

陆仲玉刚一进门,瞧见那少年也在,道:“太好了,君实小兄弟也在,省得我去找你们了。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观琼书院山长徐茂晖先生,这位是长兄陆伯金,也是府上大当家的。”

几人拜会后,陆仲玉又将仕渊推上前道:“这便是犬子陆秋帆,你可称他仕渊。”

少年面对仕渊,行了个礼道:“小可陆秀夫,表字君实,见过仕渊公子。请恕君实尚在守孝期,未能于酒席上拜会公子。”

难怪这少年献了盏茶便匆匆离去,原来家里有丧事儿啊。

等等!仕渊惴惴不安——该不会是父亲嫌他不中用,收了个孤儿当养子吧?

此时陆伯金插言道:“君实是咱陆氏盐城那支的亲戚,在镇江长大。虽说辈分比你大,但你要年长他三岁,以后有得是时间熟络,不妨就先以表字互称罢!”

坏了,看来真的的是养子!

仕渊心中无数道惊雷劈过,但徐山长一介外人也在,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回礼:“见过君实弟弟。”

父亲同大伯对他这称呼并无微辞,一旁的徐山长也捋了捋长须道:“听闻君实从小博学洽闻,理思周密,乃镇江淮海书院门生。陆尚书慧眼识珠,鄙书院得此青年才俊,老夫荣幸备至啊!“

“山长莫要说笑。观琼书院环境雅致,且有阁下这般鸿儒治学。家中这两位后生能一齐入读,陆某才是荣幸之至啊!”

仕渊听着这一来一回的吹捧,已然魂飞魄散——看来这个便宜弟弟还要与他同窗共读!

忽地一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又听陆仲玉道:“犬子秋帆顽劣,承蒙徐山长收留,言传身教。帆儿,为父将你送来扬州,就是为了你能收敛心性,安心读书备试,脚踏实地做人。今日将君实请至府上,便是来做你伴读,与你同窗进学。他日学成,一同参试,共谋仕途!”

伴读?仕渊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君实上前深鞠一躬,道:“尚书大人仁义悌达,为家父善后。近又幸得垂青效力贵府,君实感激涕零,今后定尽心竭力助贵公子读书备试,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平日公务繁忙,鲜少能有机会来扬州,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陆仲玉甚是满意。

陆伯金也笑眯眯道:“侄儿啊,今后两日你便带着君实安顿下来,熟悉一下府内门道,明日一同上下学。你年长,可不能欺负人家,也不能带人家学坏、去不该去的地方。不然,我让三叔敲断你的腿!”

仕渊承受着四个人期待的目光,僵立在原地,面色逐渐苍白。

这哪里是伴读,分明是父亲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

这下可麻烦了,在府里有陶朱公和关二爷管,去了书院有山长管,现下又多了个小跟班,连闲暇时间都得被人盯着,叫人情何以堪?

在最漫长的一天遇到了最麻烦的一个人,仕渊顿觉来日黯淡,胃中酒水饭菜一阵翻滚,一扭头竟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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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伴读,其实就是个识字的男丫鬟。平时镇纸研墨,整理书籍,端茶倒水。甚至有出身贫寒的还负责暖床捂被,断袖分桃。

但这个陆君实倒好,连个书袋都不替少爷背,每天伺候纸墨书籍比伺候少爷还要上心。仕渊若是读书怠慢,君实便引经据典地敲打他,严重了还会闭门绝食,逼得他只能服软。

后来他偶然得知,君实的月俸竟有六十贯——小小年纪,比那讲学先生还多十贯!

可君实却十分节俭,从不与仕渊出去玩乐。仕渊只道他古板无趣、不解风情,既不将他认做亲友,亦未将他视为家仆,只当他是个住在家里、偶尔可以打闹一下的教书先生。

没过多久,仕渊书架上的诨话集被换成了《勉斋集》,风月录被换成了《近思录》,心爱的酒盏关扑也被换成了各种精义说解。

平心而论,这六十贯的月俸绝对物超所值,天子伴读也不过如此!

这年春季,扬州宝佑城落成,朝廷又斥资开始建造夹城,扬州一地三城,好生热闹。

君实入府两年有余,孝期已满。陆仲玉清明回府后便建议二人去参加今年的秋试,若解试合格拿到解状,便赏银百两,顺便说媒提亲;若不合格,便权当牛刀小试,来日再战。

仕渊毫无斗志,既不想要‘黄金屋’,也不想要‘颜如玉’,便一时搪塞了这事。君实倒是对秋闱跃跃欲试,可惜劝说少爷无果,只得作罢。

四月初二,春光正好,二人又是一大清早结伴去了书院。

观琼书院占地不大,仅在蕃釐观西南侧占了个小院,东接三清殿银杏步道,北临弥罗宝阁。因是私学,且进学之人逐年增多,每个堂内都摩肩接踵,多的时候一屋能摆三十来座。

昨日恰逢天祺节,南方七宿星君的下凡日,蕃釐观香火格外旺盛。仕渊本想去城外的天祺夜会凑凑热闹,君实却说明日徐山长亲自授课,逼着他温习功课至深夜。

眼下,他趴在昭义堂的书案上,听着山长之乎者也,恹恹欲睡。

徐山长年过六十,说话难免沙哑沉缓,一边念着书文,一边走到后方扫了一眼,见仕渊正襟危坐,双目紧闭,鼾声如丝。

君实坐在仕渊身后,偷偷伸脚顶了下他后腰,没成想令他‘咚’地一头栽向了书案,引得全学堂人侧目。

山长也惊得一觳觫,见仕渊好歹是醒了,喃喃道:“少年不知愁滋味……”

仕渊尚还在迷糊中,便顺嘴一接:“老,老来提灯探春闺!”

“原来做的是春梦啊!”同窗一阵哄笑。

这下他总算清醒了,自知有含沙射影之嫌,赶忙给山长赔了个礼。

徐山长气得脸色铁青,四处找着戒尺,到手后却又长叹一声放下,指着仕渊抖了好一阵:“实在有辱斯文!你,你给我举着戒尺站到后面去,好好清醒清醒!”

“山长息怒。”君实起立道,“少爷失仪全因学生昨晚逼其读书。错在学生,忘了凡事有度,过犹不及。请让学生代为受罚!”

徐山长拍了拍君实肩膀,转而面对仕渊:“你堂堂尚书家公子,却不如一个伴读知书达礼,我奈你何如?今日你不知勤勉,他日需为生民立命而奔波时,能指望得上你么?待到秋闱后,你好自为之吧!”

“人家皇城根儿来的名门之后,戒尺可打不得!”

四周充斥着同窗的嗤鼻与讥笑,仿佛仕渊生来便欠了他们什么一般。这‘昭义堂’内没一个讲义气的,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位,个个缩着头不敢替他言语几声。

又有人呛声道:“滚回你的临安城睡大觉去!”

本打算乖乖认罚的仕渊闻言,登时一拍桌子,忿忿道:“那秋闱也不缺我一人,谁爱去谁去!一群等着混公家饭的,装什么高风亮节!这破学堂还能出个改国运的宰相不成?”

说罢,他夺门而出,全然不管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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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琼轩旁琼花烂漫,三清殿前香火氤氲,背后传来的朗朗书声与仕渊渐行渐远。

湖池边,一阵风拂过,吹落了无数花瓣在水中,引得一池锦鲤争相扑食。

池鱼个个大肚长须,突目垂腮,仕渊越看越觉得像极了徐山长,以及时刻围着父亲的那些官吏——明明抬头便是青天白日,却非要窝在一方池中,抢破头就为了那点吃食!

不远处便是欧阳修任扬州知府时修筑的无双亭,坐落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之上。太湖石瘦、皱、漏、透,一道石阶与山体相辅相成,盘旋至亭内。

而此刻,那亭内有一抹月白色身影,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正愁没人说个话,可呼哧呼哧爬上了假山,那人影早已不在。

道观风水宝地,大白天的难道闹鬼了不成?他揉了揉眼睛,权当自己白日做梦。

在无双亭内俯瞰,才知墙外并无美景。目之所及尽是青砖巷、灰瓦房,毫无生气。唯有亭下那历经几百年沧桑的琼花树,虽瘿瘤丛生垂垂老矣,却拼了命地生出一树繁花。

仕渊却越看越气——气自己堂堂少爷却被伴读煞了风头,气这世道非教人吃书饮墨才能过活,气这山河无限风光,而自己只能同这棵琼花一般困于樊笼、无人问津。

“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他喃喃着、憋屈着,不知不觉闲逛到了东关街。

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常卖挑着担子吆喝着,篮筐棉盖下是冒着热气的肉馒头;菜贩的摊子上堆着百般时令,白的是春笋、青的是梅子、紫的是香椿。陆陈行新到的胡麻被搬进了隔壁油店,油工每一次击打木楔,那麻油香便更浓一些,甚至盖过了对面广陵春的胭脂香粉。

这番活色生香,可把仕渊馋得够呛。

他盘算着下午去涌春楼听几首小曲儿、点几个小酒小菜,这样纵使晚上被家法,今日过得也不算太糟。

可惜荷包与书袋一齐落在了书院内。而他既无颜面回书院,更没胆量回陆园。

好在前方不远的弥陀巷内,就是四叔陆季堂的坤珑阁了,他想都没想便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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