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丝如银针般穿透破败的窗纸,在青石板上敲打出细碎的声响。姜玉燕蜷缩在漏雨的墙角,怀中母亲的身躯正一寸寸失去温度,指尖还残留着那人临终前抓握的力道,混着雨水与血污,在她单薄的衣袖上洇开深色的痕。
“阿娘……”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被窗外呼啸的风卷得支离破碎。十六年来,这样的场景早已刻进骨髓——母亲被不同的男人拖拽着消失在雨幕里,次日清晨总能在巷口找到遍体鳞伤的她,怀里还紧攥着讨来的半块窝头。可这一次,母亲颈间的伤口深可见骨,浑浊的眼珠始终凝着未说完的话,死死盯着供桌上褪色的“姜”字灵牌。
破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霉味的稻草在冷风中簌簌发抖。姜玉燕颤抖着伸手合上母亲的眼皮,触到那片冰凉的肌肤时,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用冻裂的手掌为她编草绳花环,掌心的老茧刮过她脸颊时也是这样的触感。此刻那双手正无力地垂落,指尖还凝着未干的血珠,像极了记忆中母亲被当铺老板扯断的玉簪,碎成几瓣,再难拼合。
雨声突然变大,檐角坠落的水滴砸在泥地上,惊起几只觅食的老鼠。姜玉燕站起身,木盆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盛着的清水早已变成暗红色。她望向墙上那面裂成三块的铜镜,镜中少女面色苍白如纸,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淬了毒的匕首,泛着冷冽的光。
“小姐,该走了。”灰衣老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姜玉燕转身时,看见他正用袖口擦拭匕首上的血渍,刀刃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青芒,与记忆中捅进母亲腹部的那把短刀别无二致。她认得这个人,母亲咽气前,正是他领着几个黑衣人闯入,刀光闪过的瞬间,企图玷污她的醉汉喉管已喷出温热的血。
“相府的人……为何帮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浸透冰水的绸缎,裹着刺骨的寒意。老者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将匕首收入袖中:“老爷念及血脉,特命我等护你周全。明日辰时,会有马车在巷口等候。”
姜玉燕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的“姜”字图腾,与母亲咽气前死死攥着的碎玉片纹路相同。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沾血的唇瓣开合,说出的那个“姜”字,原是刻在骨髓里的姓氏,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铡刀,要将她的前尘往事斩得干干净净。
“劳烦转告相爷,”她俯身捡起地上的粗布衣裳,轻轻盖在母亲脸上,指尖划过那道狰狞的伤口,“玉燕定当如期赴约。”老者微微颔首,转身消失在雨幕中,靴底碾碎落叶的声响逐渐远去,唯有墙角的烛火仍在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幅即将干涸的血画。
子时三刻,雨势渐急。姜玉燕跪坐在母亲身侧,怀里抱着用破席裹好的遗骨,耳畔响起十六年来无数个雨夜的回声。母亲被第三个继父按在泥水里殴打时,她躲在柴堆里咬碎下唇;母亲被扔进雪地里冻得发紫时,她用身体焐热那人僵硬的手指;直到昨夜,母亲咳着血将半块窝头塞进她手里,说“去找你爹”,便再没睁开眼睛。
破木门突然发出吱呀声,寒风卷着雨帘扑进屋内。姜玉燕攥紧袖中半截发簪——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簪头的珍珠早已脱落,露出尖锐的金属断口。她听见巷子深处传来醉汉的调笑,混着泥泞里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这间摇摇欲坠的草房。
“就是这儿了,王老爷说那小娘子……”话音未落,木门被踹开,三个身形佝偻的男人闯了进来,腰间佩刀在烛光下泛着 dull 的光。为首的麻子脸盯着姜玉燕胸前的血迹,喉头滚动着笑出声:“美人儿,跟大爷们回醉仙居,有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姜玉燕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发簪的断口精准刺入他右眼,温热的血溅在她手背上,像开春时巷口卖的糖葫芦,红得刺目。另外两人愣了一瞬,骂着脏话拔出佩刀,却见她抓起桌上的烛台砸向土墙,飞溅的蜡油糊住了其中一人的眼睛,紧接着膝盖一痛,已被她用碎瓷片划开了筋脉。
“小贱人敢还手!”第三人的刀刃擦着她耳际落下,姜玉燕侧身躲过,指尖摸到母亲枕边的剪刀——那是她替人缝补衣物时用的,此刻却成了救命的武器。当剪刀扎进男人喉咙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雨声,像擂鼓般震得太阳穴发疼。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她忽然想起母亲咽气前,也是这样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浸透她的衣襟。
“姜大人的血脉,也是你们能碰的?”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灰衣老者不知何时折返,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精准割开最后一人的咽喉。他扫过满地狼藉,目光落在姜玉燕紧攥剪刀的手上:“相府规矩森严,小姐明日需收敛锋芒。”
姜玉燕抬头看他,雨水顺着门框流成水帘,在老者身后织成一片灰幕。她松开手,剪刀“当啷”落地,溅起几点血花。掌心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鲜血混着雨水滴在母亲灵牌前,她忽然想起方才搏斗时,那麻子脸骂她“贱种”,说相爷根本不会认她这样的私生子。
“收敛锋芒?”她轻声重复,低头看着掌心的血珠,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浅,却像是冰层下翻涌的暗河,带着刺骨的寒意。母亲的灵牌碎在昨夜的混乱中,残片上“姜氏”二字被踩得模糊,正如她即将踏入的相府,注定容不下这具沾满泥污的躯体。
雨停时,东方泛起青灰色的光。姜玉燕用母亲的头巾包好遗骨,将碎成齑粉的灵牌装进贴身荷包,最后看了眼这间浸透血泪的破屋。灰衣老者牵来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帘上绣着的姜府纹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只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所有过往。
“小姐,该上路了。”老者掀开帘子,车内铺着柔软的锦缎,与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姜玉燕摸了摸袖中染血的发簪,指尖划过断口处的倒刺,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相府的门槛比人高,跨进去便要学会低头。
可她偏要抬头。
马车碾过积水的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姜玉燕隔着帘子望向逐渐消失的草房,掌心的血痕早已凝结,像一道永不褪色的疤。她知道,当车轮碾过相府朱漆大门的那一刻,那个在泥泞里打滚的姜玉燕就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十六年血泪的复仇之魂。
晨雾渐散,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惊起几只栖息在屋檐的寒鸦。姜玉燕摸向腰间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块从母亲衣襟里掉出的玉佩,刻着她从未见过的图腾。或许相府的高墙内,藏着比仇恨更可怕的真相,但那又如何?她轻轻抚过锦囊,嘴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这满手的血污,终要染透那座吃人的府邸,方能祭奠这荒唐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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