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的初秋,山上有不少蘑菇捡。
段秋白往往背着竹篓,从山脚一直往上采,走到山顶看看脚下清水镇的景色,背几首诗词温习几遍经义,然后慢慢下山回家吃晚饭。
说是家,不过是个三间茅房搭起来的院子,里面有花有树有池塘,就是没有烟火气。
段秋白从记事起就来到了这里,他一个人在这山里生活了十年,记事前父母便不在身边,只留下了一些书信。
为了生计,他早早就以卖野味为生。秋天山上有很多新鲜蘑菇,镇上的人都喜欢吃,但只有他愿意爬上山顶千辛万苦地采。
今天采了满满一竹篓的蘑菇,又能卖不少银子了。
晚上把蘑菇摊开晾干水分,段秋白从菜地里摘了点青菜简单炒了炒,就着中午剩下的饭当作晚饭。
吃完饭,他便开始了晚上的学习。父母留下的书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念书,一定要考取功名到京城去。
段秋白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考功名一定要去京城,但既然父母嘱咐,他也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学了下去。
卖东西赚的银子除去生活所需,他会留一些用来买书。镇上的学堂他念不起,但镇上的书店他却混得熟。一来二去,掌柜也认得他,常常低价卖他几本书。
段秋白学得快,一本书读得两遍便能熟记,但他还是喜欢将读过的书一遍遍地看,翻到书边卷起才停下来。
他习惯了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也没打算改变这种生活。
第二日趁其他菜贩还没来,他早早上街,蘑菇也卖得干干净净。
买了一些油盐蜡烛后,段秋白照常去了书店。
书店掌柜看他专心选书,叹了口气提醒道:“听说这几天山上不安宁,许多猎户下山都受了伤,你一个人住着可要当心。”
段秋白依旧低头挑书,随口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掌柜暗暗叹了口气,为顾客们结账。
从书店出来,外面却刮起一阵凉飕飕的秋风,紧接着点点细雨便落了下来。
段秋白把书藏在胸口,用衣服捂严实,手撑在头顶用袖子挡雨,一路小跑回家。
中途到山下时,雨就大了起来,段秋白想起还晒在外面的衣服鞋袜,心里暗叹一声,又要等晴天了。
跑回家的路上,段秋白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到家又忙着收东西煮晚饭,终于闲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右腿的膝盖摔得不轻,血凝固着衣服,撕下来时像是要带着皮肤一起。
段秋白皱着眉将衣服和伤口拨开,此时窗外一片漆黑,雨滴砸在房顶噼里啪啦。他只好寻了药坐在灶台边,借着柴火微光上药。
褐色药膏抹到伤口上,与鲜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怪异的颜色。段秋白像是浑然不觉伤口疼痛,抹药动作随便粗糙,上完药后便将药盒放在一旁,自己盯着火光发呆。
直到锅里传来焦糊味,他才后知后觉揭开锅盖,沉默着看了一眼煮糊的米饭,然后一言不发全部盛了出来。
糊过头的米饭没有了清香,段秋白又一次被噎住后,他还是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外面雨声不停,看起来是要下一夜了。段秋白喝完水放下杯子,刚要转身,却听见屋外淅沥雨声中好像传来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这山靠近城镇,却极少有人来,一年到头段秋白在山上见到的活物也不过一些兔子松鼠。
听这动静,像是什么兽类受伤发出来的。段秋白紧绷的身体慢慢松缓下来,转而他又想到,这种大雨天,再凶猛的野兽也不会发出这种哀嚎,只怕是受伤了。
段秋白考虑了一会,决定还是先看看情况。他来到窗边,偷偷打开一条缝,然后从缝里往外看。
只见昏暗雨幕里,一个不小的黑影蜷缩在大树下,雨滴打在它的身体上,隐隐约约现出一道轮廓线,能看出这只野兽体型不小,身体却在微微颤动。
段秋白胆子更大了些,将窗户推得更大,不料这动静惊醒了那只野兽。
段秋白浑身僵硬,手还搭在窗框上,只见那东西动了动,想要睁眼,眼珠反射出的光只亮了一瞬,然后又暗了下去。
这下段秋白终于确定,这头野兽应是伤势不轻,对自己暂时没有威胁。
可这么大的雨,它又受伤躺在外面,撑不撑得到明天都说不定。
段秋白又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找出一把伞,再拿上一件有些破旧的蓑衣,包上一小块肉,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他走得极轻极慢,走到野兽跟前时也没见它睁眼。
段秋白这才看清,原来这是一只浑身黑亮的狼,毛发顺滑体型雄壮,后腿上的毛发湿成一络一络,下面的水也是暗红色,想必伤在此处。
段秋白小心翼翼将肉扔到狼面前,然后飞快跑远,手里握着锄头严阵以待。
怎料这狼只是掀开眼帘看了一眼,又闭了回去。
这倒是个稀奇事,段秋白以为这狼是没了力气,便大胆地上前几步,将蓑衣轻轻披在它受伤的后腿上。
狼终于重新睁开眼,这次段秋白真正看清了它在黑夜中依然闪亮的眼睛,琉璃似的眼珠映照着屋内灯火,将邪气与野性一并掩盖。
段秋白怔愣瞬间,又马上退后。他不敢相信刚刚他竟然在一只野狼面前停留那么久。
狼重新阖眼,段秋白紧张地挪回屋内,将门窗用锄头铲子挡实了,才敢上床。
这一晚他睡得不好,屋外雨停之后,庭院里依然静悄悄,像是那头狼已经不在了。
段秋白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被子里,心想狼在不在,自己这么关心干什么。
一夜翻来覆去,于是第二天日上三竿,段秋白便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醒来。
他下床后轻轻将窗户掀开一条缝,雨后初晨的阳光并不刺眼,反而将庭院照得亮亮堂堂。下了一场雨,院子都干净了不少,只是树下那只狼不见了。
段秋白也不知道自己长呼一口气,是庆幸还是遗憾。他头昏脑胀地洗漱吃饭,然后坐在窗前桌上开始念书。
秋闱不过半月,他还要加快进度。
但书还没翻几页,他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抬头一看,竟是浩浩荡荡一拨人。
为首的是镇上王家独子,段秋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在清水镇的“名声”倒是清楚。
段秋白站了起来,不知道这混世魔头找来所为何事。
王志一边嘴里咒骂,一边哼哧哼哧爬上来。他身后一众家丁道:“少爷,小的们让轿子来抬吧。”
“不用,都给我闭嘴。”王志一挥手,再抬头,终于见到了一座院子。
段秋白正从桌前起身,王志看着他有些清瘦的身影,不由得咧嘴一笑。
后面的家丁得他示意,高喊:“昨天是你在镇上卖蘑菇吧!”
段秋白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点头,心想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卖蘑菇的事。
这王志乃是个奸诈好色、无法无天的小人,为非作歹的事干了不少。
他爹看不过去想找人管教,谁知道王志将人打趴了就跑,在街上晃荡时,一眼看上了孤零零在街上卖蘑菇的段秋白。
这人和自己身边的男人都不同,穿着朴素,身形极瘦,装蘑菇的手上几乎看不到肉。
可是他的头依然高高昂起,衣服干净整洁没有污渍,头发腰带一丝不苟,哪像他身边那些大老粗朋友。
王志顿时来了兴趣,刚想过去,就被亲爹找来的人抓了回去。
于是当晚他便让人去找人,得到消息后,第二天一早就赶了过来。
其实他大可以让人把段秋白抓来,但王志心心念念着这人干干净净的模样,又想表现出自己的诚意,便亲自上山来。
家丁又道:“你昨天卖的蘑菇,我家少爷吃了肚子疼了一宿,你给个什么交代?”
段秋白立刻道:“那些蘑菇没问题,我都是摘的新鲜的,自己也炒来吃过,我——”
“那你的意思是我家少爷骗人喽?”段秋白的话被家丁一句堵住,他皱眉道:“或许是吃了些别的,我卖了这么久的蘑菇,从来没人吃了肚子疼过。”
“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现在跟我们走,去府里给个说法。”
那些家丁根本不听解释,擒了段秋白就要把他押走。
王志在一旁假惺惺:“动作轻点,轻点。”
段秋白怎么不知道王志的用意,他拼命挣扎,奈何双拳敌不过四手,他被一众家丁死死压住往外推。
段秋白仍在苦苦挣扎,却仍然抵不住自己要被推下山。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院子后的一山竹林里,忽然冒出短暂踩碎竹竿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但王志和家丁们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声音一样,一瞬间都吓得不敢动弹了。
有个家丁道:“少爷,不是说白天没事吗?”
王志暗自咒骂一句,然后恶狠狠地道:“谁知道这山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走。”
他一声令下,众家丁跟着逃走。要不是自己胳膊还痛着,段秋白根本不敢相信短短时间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可他疑惑的是,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们口中的“东西”,又是什么。
不过这次总算逃过,看样子,他们这几天应该不会再来了。
段秋白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往回走,路过竹林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正好与竹林中潜伏的狼对视。
那双透亮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狼的毛发在日光下黑亮不少,隐隐约约在茂密竹林中透出来。
段秋白立即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但他手里背上已经渗出冷汗。
谁知道这狼会不会突然上来咬一口。
段秋白已经在心里想好自己的逃跑线路,但他没想到的是,这狼只是盯着他,然后缓缓后退,直至身影消失在重重竹影后。
但段秋白记得,它那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就像蓄势待发的猎手,拿准时机,一招制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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