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沨立刻调头往回走。
快餐店的门上贴着的喜迎新春的“福”字被风卷起半角,于沨腾开一只手抚下,露出上画着的生肖,口中默背顺序——是三年前的。
正好是三年前,这条路修葺完,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正是沥青味儿。
他抬头,新月正悬头顶,已经临近午夜,可他进来的时候不过刚刚日落。
一千天的光阴就这样毫无声息地退去。
于沨心中悚然,面上保持着镇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是幻境。他将两只手都彻底松开,对段景尘说,“你先下来,这里有问题。”
段景尘不干,牢牢地攀在他身上,哀求咕哝:“你就背我一段吧。”
于沨去解开他搂着手:“不是,我觉得我们好像……”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道路转弯处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于沨转头看去,弯道被一侧的山体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但绝对是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趋近。
地面沙石不断震动,段景尘眯眼,似有所感,打了个醉膈,手指戳了戳于沨心口:“对了,十月初一,你不宜出门的。”
于沨:“什么?”
段景尘:“今天是秋祭,送寒衣,喏,他们都从坟头爬出来了。”
一个黑漆漆的尖从转弯处露了头,是一大群人,确切的说,是幽魂,他们面如死灰,有的肢体上可见森森白骨,挤压压的贴在一起,几乎塞满了整条马路。
于沨却再次问道:“今天真是十月初一?”
段景尘诧异他的重点:“你这孩子怎么了,过糊涂了?”
于沨没应声,冷汗上了额头。他再次意识到一件事,这里根本没有“我们”,只有他自己,“段景尘”也在过三年前的十月初一。
从他进入隔间,见到段景尘那一刻,这里的一切就已经都不对了。
——怪不得老板说没人!
于沨警惕起来:“段景尘,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段景尘老实回答:“就前一阵儿送你上大学那天啊,你爷不让我送你到学校,老帮菜管得宽,就让送到火车站……哎,你干什么?”
于沨在段景尘说话时突然攥住了段景尘的手腕,顺势直接搭上了他的脉。
偃刀脉,触脉如抚刀刃,是死脉。
于沨表情错愕——这脉象居然没错。
一直以来,段景尘都是这死水无波的脉象。
“给我看病啊?”段景尘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早说我这脉摸不出来什么了吗?”
于沨再次沉默,他彻底糊涂了。
他知道有些强**术能制造环境,可极其隐蔽的细节,再高强也无法真正还原,妖物可以易容,可以仿音,但脉象实在难以作假。
这应该是段景尘本人?
于沨不断思索无解,心绪短时间内跌宕起伏,掌心发汗,心脏在胸口不受控制地咕咚狂跳。
段景尘像是能听到一样,不明所以地开着玩笑:“怎么了?不怕妖怪,怕鬼?”
于沨回他:“不怕鬼。”
眼下撞了大邪,还怕什么鬼?
不过浮白道只和妖怪打交道,与亡魂泾渭分明,管辖魂灵的都是阴律司的人,按民间的叫法是判官,那是正儿八经的阴官神职,而他们赚妖邪的“香油钱”,在那边看来,他们就好像是假冒的“治安大队”。
妖有真身,肉眼可见,鬼魂却没有附着,在没有什么法术加持下,于沨本该看不见的,但眼下这一群却清清楚楚地挤在路上,堵塞交通。
还来不及仔细思考,耳边段景尘语气玩笑道:“真不怕?怎么背都湿了,我罩着你,小心点走就行。”
于沨下意识问:“怎么小心走?”
“让他们察觉不到你。”段景尘说着,从他身上下来,却又立马贴了过去,段景尘稍高些,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骨架,从背后轻而易举的覆住了于沨,手捋着他的胳膊对好。
两个人在灯下的影子缓缓重合,变成了一个人的。
段景尘:“你阳气足,吸了你一口,够他们闹出点动静了,呼吸放浅。”
说罩着,果然是“罩着”,于沨像是背上贴了个黑斗篷,不大适应:“不用了,我自己……”
段景尘捂住他的嘴:“说话也漏阳气,”段景尘屈膝,垫了于沨的大腿,让他往前走,“别张嘴了啊。”
于沨垂眼看了下自己的手臂,随后放松下来,不挣了,由着段景尘的操控着向前走。
身后“魂”潮汹涌,追得很快,在百米的距离上,一股土腥味瞬间刺激了于沨的口鼻,像雨后在泥巴地里翻找到了尸体,让于沨几欲作呕,咬紧牙关。
段景尘神色自若,见他不好受,帮他揉了揉胸口,低声说:“忍忍,吐也不行。”
于沨拧着脸,低头看着他的手上的动作:“..........”
你摸哪里呢?
于沨的注意力完全地从尸臭味转移到了这双罪恶的手上,揉来揉去,还没完了!
从前也有过肢体上的触碰,于沨不曾留意,从来没往那个方面想。但现在,段景尘揉得是刚刚听过表白并且拒绝了他的于沨,这举动意味忽然变了,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耍流氓!
于沨脾气温和,但不怯懦,他身处异境,本就浑身紧绷不敢松懈,这一下,直接激起了于沨与罪恶斗争的条件反射。
他抬脚后撤,狠力踩在段景尘正好探过来的脚上。
段景尘毫无防备,突然吃痛,“啊”了一声,偏头一低,下巴正卡在于沨的肩窝。
两个人站得太近了,于沨感觉整个肩膀一酸,不自主地弓起背,段景尘跟着哈腰,脚还疼着,这重心一下就散了,整个人向前倾去。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不断发生,一环扣一环,于沨的膝盖顺势而屈,两人一前一后,双双下跪。
这画面更不能看了。
这大晚上在大道中间儿,这是干什么呢……
“下来!”于沨背上压着段景尘,脸几乎要贴在地上。
段景尘怕一会儿身后的亡魂上来,不想离于沨太远,让他下,他又不敢不下,想捞着于沨的腰起身,可碰到的瞬间,于沨却一闪,翻身一个胳膊肘打在了段景尘的胸口,直接给他掀在地上。
“哎!”段景尘快速地坐起身,想把于沨往身上拉,攥住他的胳膊,于沨却僵持不动。
折腾的这功夫,亡魂们迈着有些斜歪的步伐冲了上来,将他们淹没在其中。
尸臭味滔了天了。
段景尘有些警觉不断张望,但这些亡魂步履匆匆,见到他跟于沨两个却都置之不理,甚至有些骂骂咧咧地反感,像水流冲到的礁石,自动冲开再汇聚。
段景尘:“怎么回事?都赶着投胎?”
吸到一下活人的阳气就够这些鬼魂在人间逗留几天,干点想干的事儿,怎么可能看都不看于沨一眼。
于沨眼前满是灰蒙蒙急匆匆的腿,往上看,是惊恐的死人脸:“……像是有东西在追他们。”
段景尘拉着于沨站起身来,垫脚向后一看,那双狐狸眼直接瞪圆了,骂道:“我靠,变态吧!”
于沨看过去,眉头跟着一紧。
就见队伍的最后面,一个将近三米来高的、赤条条的睚魈,肚子肥大,却身高脚矮,但捣腾的很快,他正在不断撕扯被他追赶上的鬼魂身上的衣服。
到手来的他都扒了个精光,拿着扯下来的布条往自己身上遮掩,而被撕下衣服的鬼魂一时间都不知道捂脸还是捂身子。
于沨:“……”
这确实有些变态。
睚魈是一种长相类似猴子的妖怪,双足向后,他们欺凌亡魂,但也好打发,传说他们是受过冻,怨念重,堵在黄泉路上抢亡人的衣裤,老法子里,是丢给他们“过岗裤”,裤脚缝紧,能进不能出,就能给他们绊住了。
但不知道这睚魈是怎么长得这么大的,在这时令闯到人间来,不撕个上百人衣,压根遮不住他这一身的囔囔肉。
段景尘反应很快,拽着于沨撒丫子往前跑。
肥笨的睚魈似乎察觉到了面前这队亡魂里,似乎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目标突然明确了起来,舍近求远,踢开后面的人群,伸长手往里面够,这一薅,正好拉住了段景尘的后领。
段景尘感觉脖子一勒,立马松开了拉着于沨的手,紧接着,他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后拽去,“刺啦”一声,后背灌进冷风。
段景尘深感晚节不保。
活了几百岁在大街上叫人扒了叫什么事?
他拧着力,一转身,皮衣被撕了个粉碎,段景尘一脸心疼。
睚魈再次拍来一爪,段景尘用胳膊横挡住。那妖怪爪子带勾,沾了手的,全都能扯下来,一眨眼,段景尘里面那件胳膊上的袖子也被撸掉了,瞬间衬衫变马甲。
手臂上那些伤也暴露在空气中,伤疤淋漓,旧疤之上还有新的溃烂。
睚魈见了,下巴一收,像是被恶心到了,手上的袖子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路边。
段景尘:“………”
还真是妖嫌人不待见。
睚魈拍了拍大手,毫不客气地对着段景尘脸部挥拳,可能因为眼前这人就脸看起来还干净点。
可睚魈的拳头只停留在段景尘的脸侧就再不能动——段景尘攥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向后掰,骨骼噶啦啦地响,带着睚魈的手臂以畸形的方式向后弯去,睚魈发出痛苦的嘶吼,听起来十分像牛叫。
段景尘和三米高的睚魈的体型相差很大,但他的力量几乎是压倒式的,让睚魈毫无反抗的能力。
于沨从没见过段景尘跟谁打架,顶多见段景尘跟他爷拌嘴,吵得再凶也不动手,但他知道段景尘力气很大,以前成衣铺门有颗树,遮光,出入也不方便,段景尘来帮忙,直接展示了一手“倒拔垂杨柳”。
谁也想不到看着病歪歪的人有这么一身蛮力。
段景尘被吵得耳朵疼,想揍他,为自己那两件衣服报仇雪恨,但也没下手的地方,这睚魈身上缠着各式各样男人女人的衣服,穿得毫无章法,衣袖和裤腿缠在一起,但那一身的肉也没挡住多少,被他掰得身体扭曲,衣服飘荡,整个妖近乎全-裸。
段景尘有些没眼看:“我帮帮你吧。”
他扯住悬挂在睚魈脖子上的一片残布,往前一拉,又扯住他脚下缠着的烂布条,手速飞快地在上下打了个结,顽童游戏一般,帮睚魈把衣服系得严严实实,团成了团。
睚魈拧着姿势被打成结,硕大又笨重的难堪,烂衣服下,露出的眼睛里闪过水光,他越过段景尘,看向了一旁的于沨。
于沨开了口:“差不多行了。”
他说的话对段景尘来说意外地管用,段景尘立刻收了手,用力一脚给睚魈踢进了一侧的林子里。
他转回于沨身边,用胳膊挎住了他,拉着他往前跑:“快走。这东西倔得很,不会善罢甘休。”
这条马路尽头穿入了城郊的小镇,亡魂队伍在岔路就地解散,四散地冲进了各条小路。
于沨被牵着也拐了个弯,那条明晃晃的大路逐渐背离。
跑出了一段距离,于沨忍不住地回了头,在远处的岔路口那看见了睚魈的身影。
这种妖物不开灵智,不长什么利害的记性,只会抢衣穿衣来御寒冷,不停地追索,然而此刻亡魂已经不见踪影,他在寒风中不停发抖,看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于沨心有不忍,脚步一慢。
段景尘一把拽过他:“别看了,咱们快到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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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睚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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