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苏蔓伏案疾书,狼毫小笔在宣纸上勾勒出简单的路线图。乾清宫、慈宁宫、凤仪宫、尚宫局、内务府……几个主要的节点被她用线条连接起来,旁边标注着设想中的文书交接时刻。
“辰时初刻,各宫将需传递文书送至交接点;辰时三刻,专人收取,分送各處;午时初刻,二次收取……”她低声自语,反复推敲着细节。这看似简单的流程,要在这规矩森严、人情错综的后宫推行,绝非易事。
张女官侍立一旁,看着皇后娘娘专注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起初她觉得娘娘这想法过于新奇,甚至有些多余,但见娘娘如此认真筹划,那份为民(官)省事(虽然主要是为自已省心)的心意,倒让她生出几分敬意。
“娘娘,若按此试行,负责传递的小太监们需得格外细心,且要识字,否则容易送错地方。”张女官适时提醒。
苏蔓点头:“人选需得稳妥。可从现有传递太监中,挑选那些做事稳妥、略识得几个字的。初期不必求快,但求准确。每成功传递一份,便在册上记一笔,月末可按数量给予些许额外赏钱,以资鼓励。”
她深知,没有激励,单靠命令,效率难以持久。这点小小的“绩效奖金”,或许能调动些积极性。
试点方案初步拟定,苏蔓并未大张旗鼓,只吩咐张女官和管事太监悄无声息地准备起来。她像是一个谨慎的园丁,在角落埋下一颗未知的种子,静待其发芽,甚至做好了它随时会夭折的准备。
然而,就在她专注于这项小小的“改革”时,后宫并未因她的“低调”而平静。皇帝那句“母仪天下”的评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仍在扩散。
这日,德妃赵氏前来禀报宫中几位老嬷嬷荣养出宫的人事安排。事情本身并无特别,但德妃在禀报完毕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即刻告退,而是沉吟片刻,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娘娘,近日司制坊呈报,言及库中有些往年积存的蜀锦苏缎,花色虽不及时新,质地仍是上乘,闲置可惜。按旧例,此类存料多是赏赐给有功的官宦之家,或由宫中位份高的主子酌情取用。不知娘娘……有何示下?”她话语委婉,目光却悄悄观察着苏蔓的神色。
苏蔓心中微动。德妃掌管部分库房与人情赏罚,此事来请示她,表面是尊重,实则是一种试探。试探她这位新晋“母仪天下”的皇后,在涉及利益分配时,是会沿用旧例(其中往往包含了各种人情往来和权力寻租),还是会有所改变?
若按苏蔓本心,恨不得把所有麻烦事都推出去,沿用旧例最省心。但她知道,此刻若表现得过于“放任”,反而可能让德妃觉得她软弱可欺,或是毫无主见。
她略一思索,放下手中的笔,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既是有存料,闲置确实可惜。然赏赐宫外,需有由头,不可滥施,以免朝臣非议。至于宫内……”
她顿了顿,看向德妃:“如今宫中崇尚节俭,太后与陛下亦多次提及。这些存料,不必急着分发。可先由司制坊清点造册,注明数量、花色、质地,呈报上来。日后若有妃嫔立下值得嘉奖之功,或逢年节庆典,再酌情赏赐,以为激励。亦可预留部分,以备不时之需。总要以‘公允’、‘得当’为先。”
她既没有完全否定旧例,也没有开启新的利益分配口子,而是将其纳入了一个更规范、更有据可循的框架内,强调“公允”与“得当”,并且将最终决定权留在了自已手中。
德妃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恭敬道:“娘娘思虑周详,臣妾明白了。这便按娘娘的意思吩咐下去。”
苏蔓看着她退下的背影,知道这番应对,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但也让德妃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行事风格——不轻易打破格局,但也不会放任自流,一切需在规矩之内。
没过两日,淑妃李氏也来了。她负责各宫用度,此番是为着明年春季各宫份例预算的初步核算而来。与德妃的试探不同,淑妃更多是带着实际问题来请示。
“娘娘,按往年惯例,春季各宫需添置新装,份例中布帛绸缎一项开支颇大。但今年江南织造进贡的杭缎,品质似乎不如往年,若按旧量发放,恐难令各位妹妹满意。若削减份例,又恐惹来怨言……臣妾实在有些为难,还请娘娘示下。”淑妃眉宇间带着真实的愁绪。
苏蔓接过预算册子,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个实际问题,涉及利益分配和人心稳定。她想起之前查看账目时,也注意到各地进贡物品质量时有波动。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除了杭缎,库中可还有其他合适的料子?或是往年积存的、品质尚可的?”
淑妃回道:“库中确有部分往年积存的蜀锦、云锦,品质上乘,但数量不多,按例多是用于特定庆典或赏赐……”
“非常之时,当有变通。”苏蔓打断她,“既然新贡杭缎品质不佳,便不宜按常例大量发放。可将库中存着的上等锦缎拿出一部分,与品质稍次的杭缎搭配,拟定几个不同的份例等级。位份高、或有功者,可得上等锦缎多些;位份低者,则以杭缎为主,辅以少量其他料子。同时,明确告知各宫,皆因贡品品质之故,不得已而为之,望其体谅。如此,既显示了恩赏差异,也堵住了大多人的嘴。”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些确有怨言的……淑妃妹妹可记下,待日后贡品质量回升,或另有嘉奖时,酌情弥补便是。管理六宫,有时难免要行此权衡之事,只要出发点公允,解释清楚,大多数人也能理解。”
淑妃听完,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娘娘此法甚好!既解决了用料问题,又顾及了各宫体面与感受,臣妾知道该如何做了!”
送走淑妃,苏蔓揉了揉眉心。处理这些具体事务,耗费心神,但每一次成功的解决,似乎也让她的底气足了一分。她开始慢慢找到一种节奏,一种在维持稳定与推动微效之间的平衡。
而她埋下的那颗“种子”——文书传递试点,在经过最初几日的混乱与适应后,竟也慢慢显现出一丝效果。
首先是凤仪宫与尚宫局之间的文书往来,明显顺畅了许多。以往一份文书送去,可能要等上小半个时辰甚至更久才能收到回音,如今有了固定的交接点和时限,大部分文书都能在预期时间内得到处理反馈。张女官最先感受到了便利,办事效率提高了不少。
负责试点传递的小太监们,最初有些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但在皇后娘娘明确的指令和那点“额外赏钱”的激励下,倒也渐渐熟练起来,甚至开始暗自比较谁传递得更快更准。
消息是藏不住的。这点小小的变化,很快引起了其他衙门的注意。内务府那边最先坐不住了,管事太监主动找到负责试点的那位同事,拐弯抹角地打听这“新规矩”是怎么回事,能不能也把他们那条线纳入进来。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萧桓耳中。他听着高无庸的禀报,说皇后娘娘在凤仪宫等地试行了一种新的文书传递法子,似乎效率有所提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问,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高无庸摸不准圣意,也不敢多言。
然而,几天后,皇帝在批阅奏折的间隙,忽然问了一句:“皇后近日,除了打理宫务,还在做些什么?”
高无庸忙回道:“回陛下,皇后娘娘除了处理日常宫务,偶尔召见德妃淑妃商议事情,大多时间都在凤仪宫内,或是看书,或是……似乎在写画些什么,奴才瞧着,像是些宫里的路线图。”
萧桓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路线图?他想起之前她那套繁杂的《管理细则》,还有秋猎时她表现出的对流程和细节的关注。他这个皇后,似乎总喜欢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花心思。
“由她去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关注,继续埋首于奏章之中。
苏蔓并不知道自已这点小动作已然上达天听,并且被皇帝归为了“旁门左道”。她正沉浸在试点初见成效的微小喜悦中,甚至开始构思下一步——如何将这种模式稍作改良,推广到更多的部门。
她让人制作了一些简单的木质牌子,上面刻着“收”、“发”、“已送”等字样,分发给负责传递的小太监,让他们在交接时使用,显得更规范些。她还打算让张女官整理一份常见的文书类型和传递优先级,让传递者有个基本的判断。
这些举措依然琐碎,依然局限于后勤保障领域,但苏蔓却从中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解决问题的乐趣。这比她前世在公司里做那些虚无缥缈的PPT汇报,似乎更有实感。
当然,麻烦依旧存在。德妃那边关于库房存料的管理细则迟迟未能拟定完善,显然是在观望;淑妃在处理某些宫份例纠纷时,依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需要她不时点拨;前朝苏家虽然暂时消停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还有那位养在太后宫中的大皇子,其师保人选一日未定,便是一日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知道,自已离真正的“母仪天下”还差得远,离她梦想的退休生活更是遥不可及。她依然会感到疲惫,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窗外明月生出几许怅惘。
但不同的是,她现在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不再只是幻想着逃离。她开始学着运用手中的权力,哪怕只是微末之权,去一点点地改变身边的环境,让自已的日子过得稍微顺心一些。
她就像一株被迫在岩石缝中生长的植物,没有选择肥沃土壤的权利,只能努力将根须扎得更深,去寻找那一点点滋养,然后,顽强地向着有光的方向,伸出枝叶。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甚至可能徒劳无功。
但至少,她尝试了。
而尝试本身,或许就是在这深宫之中,对抗虚无与被动的最好方式。
窗外的秋意渐浓,苏蔓拢了拢衣襟,继续埋首于她的“路线图”和“管理笔记”中。
路还很长,但她似乎已经找到了行走的姿态,哪怕这姿态,依旧带着几分踉跄与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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