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懒洋洋的洒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躺椅轻轻的摇晃,发出细微的声音,一切静的,仿佛连身后的落叶声,都是极重的。
许是被阳光沐浴的久了,让少年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多了一丝健康之色。
少年眯着眼,抬头看着天空,阳光很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让少年有些不适应的,又眯了眯眼.
不过那七彩的光晕,还真是极好看的。
少年心想。
又望了望这湖对面,九曲回廊上忙绿的宫人,是啊,只有,在临近年关的时候,这个荒废已久的庭院中,才有一些人气。才被人记起。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不会允许,任何一个角落里,有荒败之意的。
在他的字典里庞大的帝国,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
只是轻轻的看了一眼,那些忙绿的宫人们。少年又随即望向了天空,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甚至连身后的脚步声,都忽略了.
只见那名为柔絮的女子黛眉轻蹙,朱唇微抿,眸中凝着三分嗔意七分忧色,纤纤玉指攥紧了手中锦帕。
"我若不来,"她声若碎玉,字字沁着凉意,"殿下可是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待到天明?本就染了风寒,偏生这般不知爱惜身子。"话音未落,眼角已泛起浅浅红晕。
少年闻言却低低笑开,苍白的脸颊映着雪光,恍若透明。
他撑着躺椅缓缓起身,广袖拂落几片积雪,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握住女子颤抖的柔荑。
"柔絮..."他声音温润如化开的雪水,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背,"你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忽地凑近她耳畔,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唇角笑意,"有你这味良药在,阎王爷都要绕道走呢。"
少年望着眼前少女亲昵的模样,连"本宫"这样的自称都省去了,对她方才的嗔怪更是全然不恼,眉目间尽是纵容之色,足见二人情谊之深。
女子只得轻轻叹息,这人啊,当真是半刻都不肯教她安心。
"殿下,"她柔声劝道,指尖替他拂去肩头落雪,"还是随我早些回去更衣罢。今日宫宴若是迟了,怕是不妥。"
少年顺从地点头,却又仰首望向天际。那穹窿湛蓝如洗,明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倒映在他清澈的眸子里。他忽然有些恍惚——
不知往后,还能否得见这样一方澄澈的天空?
心底蓦地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眷恋,像初春的薄冰,悄无声息地融进血脉里。
踏步离开!
暮色渐沉,东宫最北隅的废园里,枯荷残雪映着最后一缕斜阳。柔絮独立湖畔,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衣袂翻飞间竟显出几分孤绝。
他——不,应当说是她——生得实在俊逸非凡。那眉目如画的轮廓,分明承袭了太子妃倾城的骨相。
若真是个男儿身,怕是早成了长安城里多少闺阁千金的春闺梦里人。
思及此处,柔絮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个足以颠覆朝野的秘密,此刻就系在她颤抖的指尖。
忽有冷风掠过湖面,惊起一片寒鸦,她慌忙环顾四周,枯枝嶙峋的梅树后似有黑影闪动。
"谁?"
无人应答。只有雪粒簌簌落地的声响。柔絮攥紧袖中暗藏的匕首,疾步追向那道即将消失在朱红宫墙转角的身影。
残雪上并排的脚印,很快被新雪掩埋得无影无踪。
当今天下三分,吴、姜、晋三国鼎立。其中以吴国疆域最为辽阔,铁骑所至之处,无不臣服。
东面的姜国偏居海滨,西边的晋国困守山隘,两国虽号称独立,实则年年都要遣使向吴都进贡,献上明珠美玉、骏马良驹。
在这般煊赫的帝国之中,方才那位"少年",正是吴国皇太子唯一的"子嗣"——齐庭佑。
金册玉牒上清清楚楚记载着,这是将来要继承万里江山的东宫嫡子。
可谁能想到...
那袭锦袍玉带之下,藏着的竟是女儿身。
这个秘密就像一把悬在九重宫阙之上的利剑,知晓内情的不过寥寥数人。每一次宫宴庆典,每一次朝会议政,都仿佛在刀尖上起舞。毕竟在这以男子为尊的世道里,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太孙",随时可能成为动摇国本的祸端。
从湖心亭回到寝殿不过片刻,齐庭佑刚踏入内室,便见六名宫娥垂首静立。
她们手中紫檀木托盘上,整齐叠放着绣金描彩的华服,那明艳的色泽在宫灯下显得格外刺目。
齐庭佑眉心微蹙,转头向柔絮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柔絮会意,轻轻挥手道:"都放下吧。"待宫人们将衣物置于鎏金衣架,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那两扇雕龙绘凤的朱红宫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柔絮这才上前,纤指轻触齐庭佑腰间玉带。"奴婢已经备好香汤,"她压低声音道,"还请殿下尽早沐浴更衣。"指尖不经意擦殿下腰间玉带,触手皆是冰凉汗意。
齐庭佑闭了闭眼,任由柔絮解开外袍。层层锦衣之下。
齐庭佑自幼便服食特制的药汤,那苦涩的汁液日复一日地侵蚀着她的身体。
药性霸道,硬生生将少女本该柔软的身形压制得平坦如少年,却也如同霜雪般冻伤了她的根本。
她的胸口平坦得近男子,那是药物催生出的病态苍白。
每逢寒冬,那单薄的身躯便止不住地发颤,指尖永远泛着不健康的青白。
太医署送来的补药在案头堆积如山,却始终暖不热她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这具躯体就像一株强行抑制生长的梅树,外表挺拔如松,内里却早已被药性蛀空了元气。
偶尔在无人处咳出的血沫,在帕子上绽开如残梅,是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柔絮是太子妃柳若惜陪嫁丫鬟秋兰的女儿,自幼在东宫长大。
她纤细的手指正轻巧地解开齐庭佑腰间的玉带,动作娴熟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齐庭佑凝视着她低垂的睫毛,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这些年若不是柔絮处处替她周全,这个惊天秘密怕是早就...
"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庭佑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柔软,"日后定当好好补偿你。"
柔絮的手顿了顿,将褪下的外袍仔细叠好。她抬起头,烛光映照着她清澈的眼眸:"殿下说哪里话。"
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若不是太子妃和殿下收留,我和娘亲早就..."
她忽然噤声,快速看了眼紧闭的殿门,转而道:"柔絮只求能永远侍奉殿下,其他的...都不重要。"
说话间,她已经利落地帮庭佑褪去所有外袍,只余一件杏黄色的里衣。
庭佑会意地点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转身踏入雾气氤氲的浴池。蒸腾的热气很快模糊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眼角那一闪而过的水光。
柔絮十岁那年,被秘密送往药王谷学医。那五年里,她在漫山药香中辨识百草,在青灯古卷里研习医理。
谷中岁月清净,却总让她想起东宫那株总爱躲在梅树下看书的单薄身影。
直到学成归来那日,当她再次见到齐庭佑时,心尖突然泛起一阵陌生的悸动。
眼前的"殿下"身量又高了些,束发的玉冠衬得脖颈愈发修长。
可当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接过药箱时,柔絮分明感受到了一丝不同——那指尖的温度,那袖间若有似无的幽香,都在无声诉说着一个她早已知晓却忽然懂得的秘密。
从此每次为庭佑诊脉时,她都要暗自运气稳住颤抖的手指。
那些精心调制的汤药里,悄悄多了一味安神的茯苓。夜深人静时,她会对着铜镜练习最得体的表情,生怕眼底的情愫泄露出半分。这个她誓死守护的秘密,如今却成了最甜蜜的煎熬。
柔絮仔细地为齐庭佑系好青黄长衫的衣带,又转身取来绣着暗纹的锦缎外裳。
她微微踮起脚尖,动作轻柔地为庭佑披上,指尖不经意掠过肩头时,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庭佑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三个月的姑娘。十四年前初见时的场景犹在眼前——那时兰姨牵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来到她面前,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却已经懂得规规矩矩地行礼。
"殿下,抬一下手臂。"柔絮轻声提醒,声音将庭佑从回忆中拉回。
庭佑顺从地张开双臂,任由柔絮为她整理衣襟。这些年,明明是妹妹的柔絮,却总像个姐姐般事无巨细地照料着自己。
从每日的汤药到四季的衣裳,从束胸的绸带到掩饰喉结的立领,无一不是柔絮亲手打理。
殿外传来更漏声,庭佑望着铜镜中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忽然希望时光就停在这一刻。这深宫里难得的温情,是自己最想守护的珍宝。可越是珍视,就越是害怕有朝一日这个秘密会连累到她们...
"好了。"柔絮退后一步端详,忽然伸手拂去庭佑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殿下今日定能惊艳全场。"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齐庭佑任由柔絮引至铜镜前落座,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镜中映出的面容清秀俊逸。
庭佑不禁恍惚——若是以女儿妆示人,虽不及皇姐那般倾国倾城,想来也该是个明眸皓齿的佳人吧?
这个念头刚起便化作一声轻叹。
自出生那日起,全天下都只知吴国太子齐昌标喜获麟儿,谁还记得本该排行第四的郡主?
十数年的药石侵蚀,这副身子早已褪尽少女的柔美,只剩下一具单薄如竹的少年形骸。
柔絮捧起宫人方才送来的黄金冠冕,小心翼翼地置于庭佑束起的发髻之上。
那冠上两只三爪小金龙栩栩如生,正中的夜明珠在烛光下流转着华彩。
当她拿起和田白玉簪要固定发冠时,庭佑忽然轻轻按住她的手腕。
"缨带就不必系了。"庭佑指尖微凉,摩挲着柔絮腕间细腻的肌肤。
"勒着难受。"见柔絮蹙眉,又放软了声音道:"横竖不会掉,待到了宴前我再系上可好?"
铜镜里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金冠玉簪的华贵之下,是唯有彼此才懂的隐忍与温柔。
柔絮轻轻颔首,指尖仍眷恋地拂过冠冕垂下的玄黄缨带:"那殿下可要记牢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今日的宫宴...容不得半点差池。"
待确认衣冠无误后,柔絮仍不放心。
她退后几步,目光如梳般细细检视:"殿下,请起身转一转。
"齐庭佑顺从地展开双臂,在铺着织金地毯的殿中转了几圈。
月白中衣的袖口随着动作翻飞,隐约露出腕间一道淡青的脉痕。
"好了。"柔絮终于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到鎏金博山炉前,往香灰里又添了一匙沉水香。
袅袅青烟中,她最后深深望了庭佑一眼,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偌大的寝殿顿时陷入沉寂。齐庭佑独自站在铜镜前,镜中人金冠玉带,贵气逼人。
她伸手触碰冰冷的镜面,指尖与倒影相抵——这华服之下藏着的秘密,就像殿角那盏将熄未熄的宫灯,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窗外传来隐约的礼乐声,提醒着她即将上演的又一场戏码。
不知不觉间,已经临近黄昏了,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窗的间隙,倾斜下来,照到殿里,将那个庭佑最喜欢的青白釉子的瓷器,影子拉的好长,好扭曲。
在这深宫里,有多少不是扭曲了,自身本来的面目呢?
原本的清白干净,都因这皇家的金碧辉煌而失了本性了吧!
齐庭佑的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门外宫人窸窣的脚步声提醒着她时辰已到。
当庭佑推开雕花殿门的刹那,鎏金的夕阳如潮水般倾泻而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暮光为整座宫阙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飞檐上的脊兽在光影中仿佛要腾空而起。
殿前跪伏的宫人们像一群静默的石像,深深低着头,无人得见他们主子眼中转瞬即逝的哀伤。
"起吧。"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随着宫人们起身的动作,锦缎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隐秘的耳语。
前往庆丰殿的路上,朱红宫墙夹道而立,恍若通往某个不可知的命运。那里安放着象征无上权力的九龙金椅——多少人为之癫狂的至尊之位。
或许终有一日,自己也将在山呼万岁声中坐上那个位置,承受着先祖们用鲜血换来的荣光。
可这个念头只让庭佑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金冠上的夜明珠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远处隐约传来的礼乐声,听在耳中竟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但为什么,想到时,竟然没有任何的欣喜?反是一种莫名的慌乱与不安。
齐庭佑端坐在鎏金步辇上,随着宫人们沉稳的步伐微微摇晃。
沿途跪拜的宫人们将额头紧贴地面,仿佛自己是什么不可直视的神明。
庭佑下意识地绷紧下颌,想必此刻自己的神情定是冷峻得令人畏惧——就像皇爷爷常说的,要有"天家威仪"。
可庭佑心里清楚,自己骨子里流淌的,终究是父亲那温润如玉的性子与母亲那柔软心肠。
即便终日板着脸,也学不来皇爷爷那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步辇经过一处拐角时,庭佑瞥见铜镜中自己紧绷的侧脸——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哪里像个未来的九五之尊?
思绪不由飘向父亲。那个总是捧着书卷、眉目温和的太子殿下,当真也如旁人般痴恋着那把冰冷的龙椅吗?
若是无意于此,又为何要费尽心机,将她这个女儿身硬说成皇孙?
可转念一想,以父王那般淡泊的性子,即便坐上那个位置,又能在这吃人的宫廷里撑多久?
步辇转过最后一道宫门,庆丰殿的飞檐已在眼前。庭佑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金线刺绣的云纹在她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
庭佑觉得,自己应该是恨极了父亲的。
步辇在朱红宫墙间穿行时,齐庭佑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
那些被迫咽下的汤药,那些暗夜里咳出的血丝,那些险些要了她性命的算计——全因那人一念之私。
她本该恨极了父亲的。
若是父亲能像七皇叔那般洒脱,带着她们母女隐居江南。
此刻她或许正穿着罗裙与皇姐泛舟采莲,而不是终日裹着束胸,在刀尖上起舞。
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自己掐灭——父亲是嫡长子,从出生那刻就注定要困在这黄金牢笼里。
"停。"
步辇在最后一道宫门前戛然而止。庭佑挥退随从,独自走向那条洒满夕照的宫廊。
鎏金屋檐投下的阴影如锁链般横亘在地,她故意踩过每一道暗影,仿佛这样就能碾碎某些无形的桎梏。
庆丰殿的蟠龙金柱已近在咫尺。殿前侍卫们铠甲反射的寒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就像那个秘密永远灼烧着她的心脏。
当沉重殿门缓缓开启时,她下意识抚了抚冠冕——柔絮系得有些紧的缨带此刻正勒在喉间,像极了这十三年来的伪装。
到了庆丰殿前,深吸一口气,示意宫人打开宫门。
庆丰殿东侧的偏殿内,鎏金烛台映得满室生辉。齐庭佑踏入殿门时,宴席早已列坐整齐。
最上首的九龙御座上,身着玄黄龙袍的皇祖父虽已年过六旬,威严的目光仍如鹰隼般锐利。
身侧的皇祖母却是一脸慈爱,见到庭佑便忍不住微微倾身,眼角泛起温柔的细纹。
左侧首位端坐着父亲与母亲。
太子妃柳若惜今日特意着了件月白云纹衫,在满殿华服中反而格外清雅。
她望向庭佑的目光里盛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正当庭佑要向父母身侧的空位走去时,皇帝苍劲的声音突然响彻大殿:
"庭佑已非稚子,怎还黏着父母?朕特意在你二皇叔对面设了座。"
满殿目光霎时聚来。庭佑感到后背沁出一层薄汗,束胸的绸带突然勒得喘不过气。
二皇叔齐昌礼就坐在对面,那双与皇帝如出一辙的锐利眼睛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几位皇叔的目光也像刀子般刮过庭佑单薄的身形。
"孙儿遵旨。"
庭佑垂首行礼,玄黄缨带从金冠两侧垂下,在眼前晃出模糊的光影。
独自走向那个孤零零的席位时,庭佑能感觉到母亲攥紧了帕子,而父亲——那个永远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正用茶盖轻轻拨弄着浮沫,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
殿内金碧辉煌的灯火下,唯有皇后娘娘——她最慈爱的皇祖母,朝她伸出缀满翡翠护甲的手,声音温和得如同三月春风:"皇上,您吓着佑儿了。"
老人家眼角的皱纹里盛满心疼,"来,到皇奶奶这儿来,让奶奶瞧瞧。这春寒料峭的,咳疾可好些了?"
齐庭佑抬眼望去,正看见皇祖父阴沉的面色。
她知道皇祖母是在替自己解围,却也明白此刻满殿宗亲都在等着看东宫的笑话。
庭佑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个万福礼,声音清朗:"孙儿已大好了,明日定去重华宫给您请安。今日因孙儿耽搁了吉时,实在罪过。"
待皇帝微微颔首,庭佑才独自走向那个孤零零的席位。
落座时,她不着痕迹地扫视全场:
右侧的二皇叔齐昌睿依旧英武不凡。
四皇叔把玩着玉扳指
五皇叔与七皇叔正在低语。
他们身后还坐着几位不甚得宠的皇叔,而更远处——那些堂兄弟姐妹们的目光最为复杂,羡慕、嫉妒、探究,种种情绪在琉璃灯下闪烁不定。就连已经出嫁的几位姑姑们也端坐在侧,珠翠满头的模样仿佛在无声地彰显着什么。
金樽美酒之间,庭佑忽然觉得这满殿华服都化作了斑斓的毒蛇,而自己正独坐在蛇窟中央。
这场除夕前的宫宴,如同往年一般,在精致却冰冷的菜肴与千篇一律的歌舞中缓缓流逝。
鎏金殿内,舞姬们水袖翻飞,宗亲们击节赞叹,每个人脸上都戴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面具。
齐庭佑执著玉箸,忽然觉得这场盛宴倒像是场荒诞的皮影戏——究竟是谁在观赏谁?
两个时辰后,当最后一曲《霓裳》终了,皇帝与皇后早已离席。
殿内众人却仍维持着虚假的和乐——太子齐昌标正与几位皇弟把酒言欢,眉宇间尽是兄友弟恭的温厚。
庭佑不得不应付着皇叔们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问候,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那些堂兄弟们的目光更像毒蛇的信子,在自己周身游走。
"儿臣先行告退。"庭佑突然起身,声音清冷地打断了一场虚伪的寒暄。
太子投来的目光里满是欲言又止的忧虑,她却故意错开视线。
不等父亲回应,便转身走向殿门,步履匆匆得近乎失礼。
殿外寒风扑面,庭佑这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夜色中,庆丰殿的飞檐像只蛰伏的巨兽,而方才逃离的,不过是它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最浅的一层。
走过宫廊的时候,齐庭佑,惊奇的发现宫人们,抬着步撵,在等候着自己。
询问了后,才发现,是太子下令,让宫人在此等候的。
一想到,刚刚父亲,看自己担忧的眼神,齐庭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但也只是淡淡的感动,好像微风拂过湖面一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吴国当今圣上乃开国以来第五代君主,这位戎马出身的帝王,在位四十四载间将国土扩张了三倍有余。
令人称奇的是,这位铁血帝王与发妻皇后却是出了名的鹣鲽情深——在崇尚三妻四妾的帝王家,竟育有五子二女皆为中宫所出。
诸位皇子中,二皇子齐昌礼最肖其父。能挽三石弓,亦通兵法韬略,当年在漠北一战成名。
反观大皇子齐昌标,虽通晓诗书却性情优柔,更因婚前纳了几房侍妾,很是不合圣心。
若非嫡长子身份,这东宫之位,怕是早易其主。
最令皇帝不满的,是太子妃柳氏连诞三女后,二皇子妃却接连生下两个麟儿。
御书房里那方"多子多福"的匾额,每次看见都让皇帝想起东宫子嗣单薄的窘境。
若非文官集团死守"立嫡以长"的祖训,这储君之位恐怕早已...
皇帝对二皇子的偏宠,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早在建元十二年,二皇子齐昌礼,便第一个获封睿亲王,其府邸占地百亩,亭台楼阁皆用南洋紫檀,连檐角镇兽都是御赐的金狻猊,奢华程度远超诸皇子府第。
当太子妃柳氏怀上第四胎时,东宫上下都盼着这胎能得男丁。
彼时二皇子府上已有两位小郡王,四皇子也添了嫡子,朝中暗流涌动。
谁料呱呱坠地的仍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正是如今的齐庭佑。
满月那日,东宫突然传出喜得麟儿的消息。朱红宫墙上连夜挂起九九八十一盏琉璃宫灯,而真正的女婴被暂时秘密送往别院抚养,直至两年后,可步行时,由别院接回,太子妃亲自抚养。
庭佑满月时,册立太子的圣旨下来了。
金銮殿上,皇帝将九龙玉佩系在齐昌标腰间时,二皇子眼中的阴鸷让满朝文武不寒而栗。
而今十九年过去,当年那个被迫穿上男装的女婴,已经长成世人眼中翩翩如玉的皇太孙。
自那之后,东宫再未传出过婴啼。
十九年来,太子妃的寝殿始终沉寂如古井,再不见当年期盼麟儿时的红烛高烧。
外人只见那独一份的恩宠——皇孙齐庭佑三岁开蒙便得帝师亲授,十岁获赐东宫别院,十五岁代天子祭天。
金阶玉墀之上,谁不道一声"天家麒麟"?
可那些老宫人都记得,当年太子抱着"初得贵子"的喜讯面圣时,袖口还沾着太子妃咳出的血迹。
如今这位"天之骄子"每在御前答对,皇帝总要盯着那张与太子妃七分相似的面容出神——究竟是欣慰,还是怀疑?恐怕连九五之尊自己也说不清。
齐庭佑作为太子唯一的"嫡子",表面上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东宫独苗,帝王血脉,未来这万里江山的继承者。每逢大典,自己站在丹陛之上,看着群臣对着自己这个"天之骄子"行三跪九叩之礼时,只觉得那玄色朝服下藏着的女儿身,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时时刻刻抵在喉间。
金冠玉带加身时,连当朝丞相都要躬身称一声"小殿下",虽然庭佑知道,他从未真正尊重恭敬过自己。
可谁又知道,这尊贵身份于庭佑而言,不过是一道浸透毒汁的枷锁。
这十九年来,自己靠着汤药养出的"病弱之躯",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五岁“意外”落水?
八岁时那碟掺了毒的桂花糕,甜腻香气里藏着杀机
十岁那年的毒糕点
十五岁秋猎时的冷箭,还有去岁莫名断裂的马鞍...每一次死里逃生后,庭佑都要在锦被下死死咬住手腕,把尖叫咽回肚子里。
这些年自己不得不装出先天不足之态,汤药不离口,咳嗽不离身,连盛夏都要披着狐裘,活像个病痨鬼。
唯有如此,那些暗处的刀光才能稍敛锋芒。
可危险就像附骨之疽。即便此刻,当庭佑独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也能感觉到窗外树影间似有寒芒闪烁——那或许只是月光,又或许...是第无数次索命的试探。
这些年来,自己学会在茶盏边缘先抹一层银簪,学会用帕子掩唇时嗅辨气味,更学会在睡梦中都保持三分清醒。
东宫的梅树下埋着太多秘密,连那年冻死的奶娘,临终前瞪大的眼睛里都映着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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