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时间到了1977年的春天,县文化馆办了一个泥塑培训班,县文化馆点名要我去参加学习,说是要我拿出五件泥塑作品,到北京去展出。
黄陂泥塑是很有名气的,也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武汉归元寺里的五百罗汉,一个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就是黄陂泥塑的代表作品。
我接到通知也非常高兴地去县里参加学习了。
县泥塑培训班的指导老师是泥塑高手,他指导我们如何和泥,指导我们怎样用泥塑刀,然后指导我们塑人体。
忽然有一天,我那个不靠谱的舅舅又来了。
舅舅知道,自去年正月十六以后,郝苹就没来信了,于是就又来操持我的婚事了。
正月十六那天发生的事,使得我和郝苹没有了来往。
年前我接到郝苹的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她在信中说,只要她不死,今年一定要回来。
并告诉我,开年后的正月十六,一定要到县城她的家里来,什么事,见面时再说。
这时她父亲已经调到县城里工作了,全家也搬到县城里来了。
两年前,我和郝苹曾见过一面,也是在春节期间。
也是在年前,她给我来信,说她要回来过年。
正月初三,在大队部守电话机的老同学跑到我家里来,说镇上有一位姑娘打来电话,要我第二天正月初四去她家见面。
我心有顾虑,考虑到两个人离这么远,家庭差距又这么大,还是不去的好。
父母作不了我的主,而“瘫子爹”一力主张我去,他对我说:
“郝苹姑娘一定是真心爱你的,凭你的人品才华,完全配得上她。”
他叫他儿子我称为“珅叔”的陪我一同去镇上。
我犹犹豫豫地,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来到她家门口。
她父亲看到了门口的我,很热情地把我迎到了家里。
她继母也拿出糖果来招待我,她父亲又给我端来一杯茶,请我坐下来说话。
她父亲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苹苹等了你一天,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我说:“家里有事耽搁了。真对不起!”
“苹苹刚走了一会,可能是到她同学那里去了。”
说着,他站起身对我说,“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找找看,可能就在附近那几个同学家。”
于是,我就跟着他出门去找郝苹。
我随着他走到一户人家的窗户前,他对我说:“我先看看在不在这一家。”
郝苹的父亲长得很胖,个子很高大。只见他踮起脚,很吃力地扒着窗台,向房里看。回头对我说:“不在这一家。”
他松开扒窗台的手,下来对我说:“我们到下一家看看。”
走不多远,他指着一户人家说:“到这一家看看吧。”
这时天已经黑了,这户人家已经亮了灯。
郝苹的父亲又像刚才一样,扒上这户人家的窗台,借着灯光向里看。
看着郝苹父亲扒在窗台上那高大肥胖的身子,我眼里满含着热泪。
郝苹父亲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我说:“也不在这一家,算了吧,她可能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我随着他来到一个小池塘边坐下。
没想到,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和郝苹的事,我是同意的。”
我和郝苹在来往信件中只谈看书和工作的事,一直没谈过婚姻方面的事,真的想不到,竟然是她父亲先捅破这窗户纸。
他又鼓励我,不要顾虑家庭状况有差异,也不要顾虑城市户口和城市户口的差异。
他要我多读书学习,并告诉我,要争取上大学,机会还是有的。
他说相信我将来会上大学的。
他说的多,我主要是听他的教诲,很少说话。
大约谈了一个多小时,他站起身来,对我说:
“今天不早了,你有地方住吗?今天就不要回去了。你们见一次面不容易,约个地方,你们明天见面谈谈吧。”
我告诉他,我在镇上有好多朋友,有以前宣传队的朋友,还有几个老同学也在镇里工作。
他问我什么时间见面好,我说明天早上八点。他说八点太晚了,六点半左右好。
见面的地方也是他定的,他说镇北面那个松树林比较幽静,就在那里见面好。
分手后,我在郝苹家附近找到了坤叔,我们就一起到镇上一个朋友那里去了。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了许多许多,觉得郝苹的父亲太好了,早就应该去见他了。我太对不起郝苹了,我真是没出息,自尊心太强,又太自卑了。
第二天一大早,和坤叔一起在街上吃了早点,我就让坤叔回去了。
我急忙赶到约定见面的那片松树林,只见郝苹已经站在那里了。
分别三年了,终于见面了。
她成熟多了,不再是那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了。
她看上去更漂亮了,辫子还是那么长,那么黑,那么粗,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觉得她眼睛里多了一些什么。
我马上回想起当年在红岗山的那一幕,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张开双臂边喊边跑过来的小姑娘了。
“ 昨天怎么来这么晚?我以为你不来了呢。”还是她先开口,“昨天我爸爸和你谈了些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有点不敢见你爸爸。”我接着说,“你爸爸真好!”
“爸爸对我说了,你们谈了一个多小时。”
于是我简要地对她说了一下和她爸爸谈的内容,最后说:
“你爸爸鼓励我多读书,争取将来上大学,但是——”
于是我就对她讲了我们大队去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事。
华中师范学院来我们大队考查被推荐上大学的考生。我们大队推荐的人是一位转业军人。
考查的时候我也在场,因为我也报过名,但没被推荐上,原因就不用说了,村里人说我是白日做梦。
那位负责招生的人问那位准大学生说:
“1减去2等于多少?”
“你这个题目出错了吧?1比2小,1怎么能减2呢?”这位准大学生小学还没毕业,能理解他这么回答。
“那我再换个问题,把水泼在雪地里,地上的雪为什么会化?”
“那当然会化呀?”
“为什么会化呢?”
“因为你把水泼在雪上面了呀。”
“换个你熟悉的问题吧。你会些什么呢?”
“我会种田。”
“好,那就问个种田的问题吧。你们这里是种稻谷的,那么,我问你,什么时候浸稻种?什么时候下秧?”
这位老师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可能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对种田也不陌生。
“这太简单了!队长叫我什么时候浸稻种就什么时候浸稻种,队长叫什么时候下秧就什么时候下秧。”
那老师就没再往下问了,考查结束了。老师说了句“你等通知吧”就走了。
整个过程我都在场,我心想,完了,这位转业军人肯定不会被录取。
后来,他竟被录取了,进了华中师范学院的中文系。
这位被录取的工农兵大学生姓熊,从华师毕业后,分配到孝感地区某中学教书。
九十年代中期曾找过我,因为要评职称,求我给他写篇论文我没答应他。当时我已经是中教高级了,而他还在评中教一级,也不知后来评上了没有。学校先是安排他教初中语文,因为学生意见太大,就改教生物,生物也教不下去了,就在学校管理图书室。
听了我讲的事,郝苹也笑了。
我说,大学如果总是这样招生,我是不可能有机会上大学的。
郝苹介绍了她的工作情况,她先是在车间里做车工,后来调到宣传科做播音员。
我也介绍了我的工作情况,当我说到我搞武术队的事,她说我胆子真大。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谈了大约两个多小时。
她看了看表,快九点钟了,她突然对我说:
“今天时间还早,我到你家去看看你父母亲吧。”
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但立即就高兴地答应了。
从这片松树林到我们家大约有十多里路,我们沿着田间小路向东走去,边谈边走,走到我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我父亲也很意外,但也非常高兴,热情地接待了郝苹。
母亲特地向邻居借了几个鸡蛋,杀了只老母鸡。
父亲还上街买了一点肉。
吃完中午饭,我又送郝苹到镇上。
我们到镇上时,天已经黑了,街上正在露天放电影。我们一起来看完了电影才分手。
八
这一次,郝苹又是年前来信,要我正月十六到她家里去。去不去呢?我又犹豫起来。
忽然接到一个通知,全县中小学校长,于正月十六上午九点,集中到县人民会场看电影《决裂》,不得无故缺席。
难道是天意吗?我不再犹豫了,决定去她家!
正月十六上午,看完电影,我就急忙往郝苹的家里走去。
走到黄陂大桥上,前面就是郝苹家了。
忽然,一辆载满人的大卡车在我的身旁急刹车停住了。
上面有人大声嘁我的名字:“之华!之华!后面没车了,快上车!”
我向车上一看,喊我的人是我初中时的肖主任,车上全都是来县里看电影的中小学校长。
两个“热心”的校长跳下车,不由我分说就把我拉上车了。
我说我有急事他们也不听,“好心”的校长说,“这个时候有什么急事?没有车就回不去了。”车立马就开了。
“ 难道这也是天意吗?”我无奈地想。
后来才知道,在郝苹家及郝苹家的亲友中,分成了两派,郝苹的父亲和他的好朋友杨波部长为代表的亲友是一派,非常赞同郝苹和我的婚事。
郝苹的继母和她医院的朋友也是我父亲的宿敌古唯富为代表的亲友是一派,极力反对我和郝苹的婚事。
双方约定,在正月十六那天都集中到郝苹家来,并约我到场,作出最后裁决。
结果我没有去,郝苹的父亲那一派就非常被动了,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从此,我就和郝苹断了来往。
我父母知道了这个情况,我舅舅也知道了这个情况,于是,舅舅又开始张罗我的婚事了。
舅舅很兴奋地对我说,已经全家搬迁到新州县的“苕一哥大伯”托人带信,说他们那里出了一桩稀奇的事。
一位貌如天仙的四川姑娘在他们那里“隔帘相亲”。
姑娘坐在房里,房门垂下纱帘。
来相亲的男子坐在客厅里与姑娘的哥哥交谈,姑娘坐在房里隔帘观察男子的言谈举止。
时间一到,如果纱帘未动,表明姑娘没相中,如果纱帘动了,就表明姑娘相中了。
“苕一哥大伯”说,他们那里方圆几十里的几十个条件很不错的男青年去参加这个“隔帘相亲”,都没被那姑娘相中。
“苕一哥大伯”说,只有之华可能被相中,而且只要相中了,姑娘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那几年,我们老家那个地方嫁来了好多四川姑娘,大都是四川万县的。
仅我们大队就有十几个四川姑娘嫁过来,我们村就娶了四个四川姑娘。
彩礼都很重,有的达五千多元,这数字在当时是很大的,一般人家出不起。
“苕一哥大伯”知道我家穷,如果不需花钱就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岂不是大大的好事么!
有这样的好事,我的舅舅高兴得不得了,征得我父母的同意后,就立马赶到县城来找我了。
我听了也觉得很新奇,但并不愿意去。
见我不答应去,舅舅就很不高兴了,说:“你那郝苹已经没希望了。你也这么大了,村里和你同年的华华已经两个孩子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我不好向你伯妈交差。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这不靠谱的舅舅真的发火了。
可能是为了舅舅好交差,也可能是我也有点好奇,我竟鬼使神差地随舅舅去了。
但我还是对舅舅说,去可以,但无论那姑娘相中相不中,我都不会答应和那姑娘成亲。
舅舅答应了,说,你只要去就行,去了再说,你看不上那姑娘,我们也不能强求。
和舅舅一起,我们先到了“苕一哥大伯”家。
“苕一哥大伯”一见我来了,非常高兴,他一个劲地说那姑娘有多么漂亮,别人见不到,他见过,说还是高中生,有文化。相中了还不要一分钱彩礼,说明这姑娘不贪财,人品也错不了。
我们是下午到的,就约好第二天早上进行“隔帘相亲”。
第二天大约八点多钟,“苕一哥大伯”带我来到了相亲的那间房子。
堂屋里坐着那姑娘的哥哥,南边厢房的门果然是用纱帘隔上了。
外面的人看不见房里的人,房间里的人能看见房外的人。
我坐下来和那姑娘的哥哥还没说上几句话,房门上的纱帘就动了,房里的那位神秘的姑娘竟掀开纱帘走出来了。
这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齐耳的短发,鸭蛋脸,细眉大眼,皮肤较白,上身穿一件蓝格子春装,手上提着个小布包。
她走出房间,坐在她哥哥旁边的椅子上。
“我先介绍一下吧。”姑娘的哥哥先开口了,“我妹妹今年18岁,高中刚毕业,想到你们湖北来生活。湖北是鱼米之乡啊,我们那里是山区。”
“我们村里就来了四个四川姑娘,她们都说我们这里比你们那里好。”我舅舅忙接过话来说。
“听说你是小学老师,请你也介绍一下吧。”姑娘的哥哥转头对我说。
“我这个外甥不大爱说话,还是我来介绍吧。”
我这个爱吹牛的舅舅就开始吹起我来了。他滔滔不绝地说我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行,说我是小学校长,如何如何优秀,还说上门提亲的把门槛都踏破了,等等。
我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心里只想着如何脱身。因为我根本不打算现在就成家,不想就这样在乡里过一辈子。
舅舅刚说完,那姑娘拉了拉了拉她哥哥的袖子,把哥哥拉到房里去了。
不一会,姑娘的哥哥从房里出来,对我舅舅说:“我妹妹已经同意了,她愿意今天就和你们一起到之华的家里去。你们可以准备婚礼了。”
舅舅和“苕一哥大伯”一听,都非常高兴。
我一听就急了。我忙把舅舅拉到屋外,对他说:“这怎么行啊!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的吗?”
“你怎么这么苕啊!这姑娘多好,多漂亮!还是高中生,又一分钱彩礼钱都不要。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事。
“我已经有言在先了,现在不想成家,我要回去了。”说完,我就匆匆往村外走去。
舅舅见我走了,急忙跑进屋里去了。屋里听我舅舅一说,都愣住了。
这时,“苕一哥大伯”说话了:“我作主,你们现在就一起回古家田去。我是为他们家好!”
“苕一哥大伯” 是党员,在老家时,经常为我家打抱不平,处处护卫我家,算得上是我父亲的“铁哥们”。
他说他这样做是为我家好,也是对我父母负责。
这次,“苕一哥大伯”是“好心办坏事啊”!
事后,“苕一哥大伯”自己也说过:“那次,我是好心办坏事啊!”。
“苕一哥大伯”是因为家大口阔吃不上饱饭才全家搬到这里来的。
这里是湖区,通过围湖造田建成农场,田多人少,需要大量劳动力。
“苕一哥大伯”也曾劝说我父亲把全家也搬到这里来。我父亲也曾来这里和农场的负责人谈过,没谈成。
农场嫌我们家读书的人多,劳动力少,父亲怕这里影响孩子们读书,双方都不满意。
“苕一哥大伯”家离古家田有三十多里地。中间要路过新州县的仓埠和黄陂县的甘棠镇。
我一个人在前面走,后面跟着走的是我舅舅、那姑娘和她哥哥三个人,中间隔一里多路。
当路过甘棠镇街上的供销社时,我发现我的初中同班同学肖成群正站在供销社门口。
我急忙躲到供销社墙边,生怕老同学看到我。
直到老同学肖成群走远了,我才绕过供销社,向家的方向继续走。
我先到家,一到家,我就把情况对母亲讲了。
我告诉母亲,想办法让这姑娘走,我到朋友家去避一避,这姑娘走了我再回来。
于是,我就到老同学蔡先明家去了,他离开公社宣传队后,也到他们大队小学当民办老师了。
我走了,家里“乱成一团”了。
父母一见那姑娘,非常满意。村里人见了,纷纷前来道喜,学校老师听说了,也来家里祝贺。
父亲作了快定,指示我舅舅赶快把我找回来。
家里开始筹办婚礼,并给亲友发请贴。
父亲说,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不由得我不同意。母亲安排姑娘哥妹俩住在我堂叔家。
亲友们都送礼来了,学校老师们也送礼来了。老同学古春福送来一个洗脸盆,学校老师(包括我未来孩子的妈也在其中)出份子送来一套床上用品。
舅舅知道我和蔡先明是很亲密的朋友,不靠谱的舅舅这回有点靠谱,他猜到了我的去向,在蔡先明找到了我。
他把家里情况对我说了,意思是,父母都非常满意,非常高兴,婚礼都筹备好,非回去成亲不可。
但是,无论舅舅怎么说,我是坚决不回去。
舅舅没办法,说了句“我劝不动,总有人劝得动”就回去了。
舅舅走后,我担心我父母找来,就到黄陂城关的老同学叶光增家那里去了。
临走嘱咐老同学蔡先明,不要让人知道我的去处。
到黄陂后,叶光增送了我一些替换的衣服,我又搭老同学姚友昌的便车到武汉老同学孙厚琼同学那里去了。
孙玉京同学被推荐上了师范,师范毕业后在武汉一所学校教书。
我们坚决不回家,父母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向那姑娘说对不起,对亲友们说对不起,把送的礼都退回去,也把那姑娘送走了。
我回来后母亲对我说,那姑娘很不愿意走,说想再见我一面再走。
姑娘临走时留下了一双绣花鞋垫,说是送给我作个纪念。
我见到这一双绣花鞋垫,心里也有些难受,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这位四川姑娘了。
也不知这姑娘后来怎么样,祝愿她有个好的归属,一生幸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