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庆五年二月,雨府。
朔风吹乱连绵的雨丝,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雨汽与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一袭锦绣玄色披风从长长的走廊拐角处急匆匆走来,来人剑眉如墨,目光如炬却透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与焦急,薄唇紧抿,大步流星地进了挂着厚重门帘的屋子。
屋内陈设昂贵、装饰华美,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药香。
君既对这些美丽的装饰毫不在意,甚至对于这屋内的浓重药香也习以为常,径直进了内屋。
屋内安静非常。他把厚重的披风轻手轻脚脱下搭在太师椅上,又朝着自己的手心哈了几口气,搓暖和了才走向挂着龙凤合鸣床幔的床榻。
修长的手撩开床幔,榻上的人瘦削如骨、面色惨白,一头青丝蓬杂干枯。君既看见他这副样子心里狠狠疼了一下,刚想出去找个小厮叫太医快来榻上人眼睫微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黯淡无光、忧愁浓重、病态尽显,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命不久矣。
君既握住他的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如晦,你醒了。”
雨如晦神思恍惚,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气若游丝缓缓开口:“阿娘,晦儿想你了。”
君既眉头一紧,握住他的肩膀提高嗓音:“如晦,你怎么了?!我是君既啊。”
雨如晦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自顾说道:“阿娘,我嫁人了,不是外室。他很好,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说着他看向榻里,挣扎着要起身,但是自己实在没力气,只能说:“胶胶,快来见过奶奶。”
君既顺着他的目光落在榻里那个用布做成的孩子模样身上,他心里似乎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都怔住了,这个孩子……
雨如晦却继续说道:“阿娘,我们少时相遇,他带我去逛夜市、看花灯、为我准备我爱吃的山楂糕,天凉叮嘱我加衣,时时把我放在心里,胶胶也很懂事,他都四岁了,只不过他很懒,每次都要我抱着……”
君既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眼眶不自觉红了,泪不可控制地滴在他惨白的脸颊上,呜咽道:“如晦……”
—
和统三年三月,皇宫。
“救命啊!救命……”
刚从御前请安回来的君既路过御花园听到不远处的传来的呼救。
他循声而去,一个人在锦鲤池里挣扎,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他顾不上太多,一个猛子扎下水,半拖半抱把水里的人拉了上去。
君既拍拍他的脸,道:“喂,你没事吧?”
那人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多谢。”
君既一笑,拉他起来:“我叫君既,十二岁,你叫什么?”
“雨如晦。”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好名字。”
那是雨如晦第一次见到君既,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桃花的缝隙里洒下来,铺了他满身,似乎他整个人都充满着光与热。
君既问他:“你怎么掉到池子里了?”
雨如晦咬咬唇,道:“脚……脚滑。”
听了这个解释,君既只是一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傻子。”
雨如晦一下子呆住了。
君既拧了一把湿漉漉的衣袖,道:“走,去我宫里换身衣服。”
雨如晦呆呆道:“嗯。”
在路上君既道:“你是兵部尚书雨涛的儿子?”
“嗯。”
君既又低头看了看他,红唇白齿、眉眼如星、墨发似鸦,双颊莹白,倒是一幅绝顶的样貌。
“今日是给五皇子他们挑伴读的,你想跟着哪位皇子?”
雨如晦道:“哪位皇子都好,都是皇上的恩赐。”
君既笑笑,进了宫门,立刻有奴婢拿出两套衣衫。
君既把那身浅蓝色的给他:“去换了,别冻着。”
雨如晦在进侧殿前看了他一眼,随后跟着婢女进去换衣。
雨如晦换好衣服后有一个婢女过来请他去进恩殿,雨如晦看了那金漆的“元宫”牌匾一眼,道:“你们殿下呢?”
婢女道:“三殿下已经在进恩殿了。”
雨如晦站在众多年龄相当的世家公子中,也不敢抬头,等到结束时,他刚舒了口气,坐在高台上的三殿下拿着一碟糕点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我刚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午膳没来得及吃,这碟子糕点你拿着垫垫肚子。”
雨如晦一看,是一碟山楂糕,他接了,向他行礼,目光柔和,浅浅一笑,如桃花初绽,嫣红羞涩:“多谢三殿下。”
“你穿蓝色挺好看,回去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雨如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浅浅笑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捏起一块山楂糕,放入口中,微酸中带着点甜。
——
两天后他在擦洗地板时听府里的小厮说府里的少爷雨如卉已经成为了八皇子的伴读。
雨如晦听到只是手里一顿,继续擦地,心道:“没事,就算是他做了伴读也与三殿下不相识,再说自己已经有了三殿下的衣服,这就足够了。”
雨如晦作为外室之子,娘亲早亡,雨涛又惧内,他在府内比下人还不如。前几日雨如卉旧病复发,雨夫人不想失去儿子做伴读的机会,就让雨如晦替他去,这才有了与三殿下的一面之缘。
几日后,君既在尚书房看见雨如卉,敲了敲他的桌子一笑,道:“喂,身体好了?”
雨如卉先是一愣,随后礼貌一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如卉身体已经大好。”
雨如卉虽不知道三殿下为何会知道自己,但他想应该是前几日雨如晦见到他了,可能还发生了点什么事儿。现在他万万不可露馅,万一被拆穿就是欺君之罪。
君既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把笔给他,道:“把你的名字写下来我看看。”
“是。”
君既站在他身边看他一字一字写下:“雨如卉,原来是这个‘卉’。”
雨如卉一听便知道雨如晦一定见过三殿下,他抬头看着君既,自信道:“臣的名字一直是这个卉,殿下不要记错了。”
君既又是一笑,把那张纸抽走,刮了刮他的鼻子,道:“本王知道了。”
雨如卉浅笑着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直到他出了屋门才暗舒一口气。
君既出门看了看自己的食指,疑惑不已:这鼻子怎么变挺了,还变的更细腻了?
—
当年雨夫人在百花齐放的夏日诞下一子,雨涛取名“如卉”,意欲他一生如夏季盛开的花卉,明艳耀眼;一年后雨涛的外室在陋屋生下一子,那日是初春的第一场雨,这场雨不同以往的连绵无声,倒是风急雨密、天色晦暗,那外室给他起名“如晦”。两年后,外室活不下去,求雨涛收留母子二人,雨夫人百般阻挠,但是雨涛看长子身体孱弱,恐怕活不长,为了雨家后继有人,执意把母子二人留下来,安顿在偏院。因为雨如晦的名字,雨夫人闹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如晦坚决不改。在雨如晦五岁那年,外室去世,只剩下一个幼子在这虎狼之地艰难生存。
—
一晃几个月过去,君既几乎日日去尚书房找雨如卉。仲夏中午,君既在尚书房里找到了还在帮八皇子抄罚写的雨如卉。
君既把食盒往书案上一放,道:“先别抄了,吃点东西,中午是不是又没有用膳?”
雨如卉抬眼温柔看他:“嗯。”
君既把食盒里山楂糕与雪花糕拿出来,道:“先吃东西。”
雨如卉拿了一块雪花糕,君既坐在他旁边道:“我觉得你不能再给老八当伴读了,他学习差总让你替他写罚写,这哪儿行?”
雨如卉一笑:“哪里不行了,我们做伴读的不就是要做这个吗?”
“那也不能你写,你看看这手,都上了几次药了,再说你身体又不好,怎么能这么折腾!不行,我得告诉父皇,把你要下来给我。”
雨如卉没说什么,只是低头一笑。
君既说到做到,两日后皇上下旨让雨如卉做三皇子伴读。
——
自从雨如卉搬到元宫,二人整日在一起,一同读书习字,对弈烹茶,有时君既在树下练剑,雨如卉就在一旁看着他。
五年过去,君既愈发威武英俊,雨如卉则如皎皎君子。不知名的情愫在君既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旖旎的小花,他越来越喜欢跟雨如卉在一起,而雨如卉似乎对他的情意丝毫不知,常常跑去东宫与太子谈天谈地。他曾隐晦地说出自己的内心,但都被雨如卉搪塞过去,君既伤心了很久,他看着太子就觉得愈发碍眼。
十六岁时,雨如卉结束了他的伴读生涯,回了雨府。不久君既也出宫立府。
第二日君既就去了雨府拜访雨涛,实际上是想见雨如卉。
雨涛恭恭敬敬地请他坐下,君既道:“雨大人,如卉呢?怎么不见他?”
雨涛笑道:“如卉今日去了东宫,昨日太子请如卉今日去品画。”
君既嘴角微挑,眼神冷冽:“原来如此。”
君既与雨涛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雨涛送君既出正堂。
一连几日,雨如卉没有回雨府。
某日,君既因为公事去东宫,被小厮告知太子在后花园。
君既自己去了后花园,在层层叠叠的花树掩映后,他看见了雨如卉被太子压在树干上。雨如卉眼神迷离,那两片诱人的红唇张张合合、断断续续粘腻地叫着“阿靖”。
太子名叫君靖。
君既双手攥拳,指甲嵌入肉里,恨不得冲上去把太子碎尸万段,但是他看着雨如卉的样子,生生忍住了,转身回府。
——
三个月后,宫中传来消息,太子娶雨如卉为侧妃。
雨如卉成亲那日,君既去雨府祝贺,在他转身要走时,一个小厮不小心碰到了他,茶水泼了他一身。
君既刚想发作,看到那人的面孔,不由得愣住了,这张脸与如卉一模一样。
雨如晦看见君既也是一怔,随之被巨大的喜悦代替,他细心地替君既擦着胸口的茶水,看擦不干净,便道:“王爷您跟我来,我帮您换件衣裳。”
君既听着眉头一蹙,冷声道:“不用了。”
雨如晦见他走了,目光却移不开,一直目送他走出大门。他曾幻想过几年不见君既会成如何模样,但是每一种想象都不如亲眼看着现在的他令人心动。
因为这一面,雨如晦高兴了一整日,而君既却烦恼了一整日。
和统十二年,雨如卉如残灯般的身子终于油尽灯枯,他死在了君靖怀里,笑着走的。
同年,君靖被人弹劾勾结边疆将领与边夷互通款曲,皇帝震怒,下令彻查,随后一病不起。
七日后大理寺与刑部合力在东宫内找出太子勾结边夷的书信,上报皇帝。皇帝听完,只叹了口气,无力道:“太子流放边疆,其余党羽,杀。立七皇子为太子,三皇子摄政。”
“臣等遵旨!”
——
两日后是冬至,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很快就把街道屋檐落下一层厚厚的白。
夜晚的街道更显萧瑟,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人从街道尽头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户高门前。
他拍着朱红大门,口中嘶哑喊着“雨如晦求见王爷”。
他拍了好一阵儿,绵密的大雪把他的声音淹没,嘴唇哆嗦,双手无力还在求得那一丝希望。
朱门大开,小厮道:“你进去吧。”
“谢谢,谢谢。”
雨如晦爬起来跟着小厮进了舒适温暖的厅堂。
屋内明亮如昼,温暖如春,香薰缭绕,乍一进似乎入了仙境。
君既斜倚榻上,身旁有美姬奉茶、俊郎喂果。雨如晦心想:“他竟是这样的人吗?”
君既居高临下地觑他:“你来求见本王?”
雨如晦跪在地上低声道:“是。”
君既轻笑一声:“雨涛让你来的?”
“是。”
“你叫什么?”
“雨如晦。”
君既瞬间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
雨如晦补充道:“‘风雨如晦’的‘晦’。”
君既心下一沉,挥挥手,让这些莺莺燕燕都下去。
大门关闭之后,他赤脚从贵妃榻上下去,脚陷在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在跪着的人面前站定,他掐着雨如晦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沉声道:“雨涛知道本王喜欢如卉,果然用你的这张酷似如卉的脸来换他的命,你说本王会不会让他如愿?”
“王爷……”雨如晦被他掐的呼吸不畅,面皮涨红,说话断断续续。
君既松开了他,道:“本王给你这个机会,雨涛的命掌握在你手里。”
雨如晦被摔在地上断断续续咳着。
“来人,带他下去,该怎么办怎么办。”
雨如晦被婢女带进一个屋子,屋子中间有个大浴桶,他几乎是全身僵硬地进了浴桶,任由婢女给他擦洗梳妆。
一个时辰后,雨如晦又被带进了一个轻纱缥缈的屋子,随后婢女关上门退了下去。
雨如晦从没做过这种事,他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一层什么也遮不住的薄薄白纱,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层层纱幔后的君既看着他这幅呆呆傻傻的样子忍不住一笑,他突然出声把雨如晦吓了一跳。
君既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过来。”
雨如晦挪到他面前,站在榻前,脸颊绯红,低着头不敢看他。
君既的眼神在他的**来回打量,看的雨如晦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你想让雨涛免死?”
雨如晦点点头。
“那就做你该做的,如果你磨蹭到天亮,那谁也救不了他。”
雨如晦眉头紧蹙,双手绞着那白纱。君既就定定看着他丰富的小表情,越来越觉得他的一颦一蹙都像如卉,可是细看又不像。
雨如晦紧咬了一下下唇,随后视死如归一般吻上了君既轻笑的红唇。
君既稍微一怔,二人四目相对,都看着对方。
君既嘴角微勾,伸手把雨如晦拦腰搂住,手垫着他的后脑把他压到床上。
雨如晦眼睛越睁越大,君既与他稍微分离,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柔声道:“闭眼。”
雨如晦下意识地就把眼睛闭上了。情至浓时,雨如晦不知君既怎么了,拖着他到了院子里,刚一出门雨如晦就被冻得一哆嗦。
君既捏着他的肩把他死死压在树上,痴迷地吻他,唤道:“如卉,如卉……”
雨如晦浑身难受,粗糙的树干磨的他脊背生疼。
“……疼…放开我……”
君既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他掐住雨如晦的脖颈儿,怒道:“怎么君靖碰你就行!我就不行!如卉,明明我是最爱你的!”
雨如晦听到这儿,他脑子再迟钝也明白了,君既爱的是那个死去的雨家少爷,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他也想明白了为何雨涛求着他来摄政王府,不是因为年少时那匆匆一面,而是自己这张脸像极了那个死去的人。
——
雨如晦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下午,他躺在柔软舒适的雕花大床上,挂着的是凤穿牡丹的床幔,身上的撕裂感从腿下传来,这疼痛让他意识清醒,这是在摄政王府,那父亲怎么样了?
他急着去见君既,却因动作过大摔下了床,胳膊磕在脚凳上,顿时青了一块。
君既刚好进门看到这一幕,目光一紧,急忙过去把他抱起来在榻上放好,给他盖上被子。
“王……”雨如晦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自己都吓了一跳。
“雨涛没死,流放了。”
雨如晦松了口气,刚想开口谢他,君既抬手制止他:“从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人了,本王说什么你都要听从。”
“是。”
君既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道:“你还热着,躺下。”
雨如晦这才感觉到自己头脑昏昏沉沉,连忙躺下了。
雨如晦在王府养了三四天,其间君既经常来看他,他的目光温柔缱绻,雨如晦知道这些温柔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他看着自己的脸时想的都是那个人。
君既又过来看他,雨如晦正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皑皑白雪。
他拿过狐裘给他披上,雨如晦转过身子平静地看他:“王爷。”
君既朝他一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怎么下来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再冻病了。”
“躺着闷,过来透透气。”
君既道:“赵成。”
赵成捧着托盘进来,那托盘里放了几十件纯白衣服。
君既道:“我知道你喜欢白色,就让人给你做了一些,看看喜欢不喜欢?”
雨如晦晦明不定地看着那些如雪般的衣裳,眸中有泪,他眨了几下眼睛,向君既一笑:“喜欢。”
“你喜欢就好,本王还有事,先回去了。”
雨如晦点点头,送他离开。
君既就要迈出门口时,雨如晦突然叫住了他:“王爷!”
君既回头看他,雨如晦嘴唇颤抖,伸开双臂,含着几分期待:“王爷觉得我穿蓝色好看吗?”
君既这才注意到他今日一身蓝袍,更衬得他瘦弱白皙,眸子水润。
君既眉头一蹙,脑海中突然出现那个小小的穿自己那身浅蓝衣袍的身影,语气冷硬道:“以后不要穿了。”
雨如晦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
君既回到书房处理公务,总是想起自己十二岁时遇见的雨如卉,那次他穿着自己的衣服站在自己面前,不染纤尘、飘然而动,那浅浅一笑让自己记到了现在,以至于后来与如卉日日相处,再也没有见到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还做过一次傻事,为了那个笑容。他让如卉穿着一模一样的浅蓝色衣袍、端着一碟山楂糕冲自己笑一次。
雨如卉没说什么,只是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君既还是不满意,那抹笑容总比印象中的少了些柔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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