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悄悄,月被云妨。凡人望天知后夜必然有雨,大都紧闭门户,点起灯烛,与家小共享天伦之乐。
云外隐隐闷雷滚动,北斗杓柄指处,紫微星宫壮丽巍峨,两个守门童子闲极无聊,原本二人凭着记忆里从人界学来的行酒令正逗乐解闷,倚着左廊柱的童子青枫余光不经意瞥见一道黑气从北斗天枢宫中射出,正疾向紫微星宫所在方位掠来。
他脸色突然煞白,一把将同伴慌忙往殿门里推搡,“叶赤,快回去禀报星君,那煞星又来了...“
叶赤三魂七魄齐飞,玩乐心思诸抛脑后,慌忙拔脚往殿内狂奔。
可纵然他反应如此之快,却也迟了。
身材高大,神情阴郁的男人抬掌轻轻按在叶赤后肩,居高临下,声音平平:“见我来,跑甚么?”
叶赤心惊胆颤回头,讪笑,“啊哈哈..我..我当是谁,原来是贪狼星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误以为您是哪里来的妖风,这不是才想着回去与紫微星君禀报么”
北斗七星,魁首天枢。
天枢宫内的掌权者即是贪狼。
三百年前,白陵百世历劫归位那日,异世客星作乱阻挠,欲鸠占鹊巢。
紫微帝君是众星之主,料到有此一劫,领着诸天星官来救,奈何客星不在六道轮回中,只有他打别人的份,满天神仙一筹莫展,唯恐日后北斗听命这邪祟,天道休矣。
那一世白陵是天妒英才的剑客,寿数只到十八岁生辰,一日也没多出来。死后魂归来兮,恰整十八,再睁眼时,前生后世空白一片,只有心绪还停留在热血沸腾未曾一展凌云志的时候。
他不愧是北斗之首,拎着一把凡铁,竟将客星气焰压下去了一筹。天枢星宫爆发出贯彻天幕的光芒,可变数难料,白陵毕竟沉眠太久,再天赋异禀,也难以抵挡天外客星古怪诡谲的招数,客星寻到他空门,险些将白陵这道刚飞升的魂魄打散。
是紫微帝君千钧一发间替他接下这一招,紫微帝君因此重伤,然而他还是强撑着再次唤出天剑祭北斗抛给白陵。
白陵有神兵相助,客星不敌,最终舍下一条手臂,逃命去了。
祭北斗以天为鞘,耗费神力甚巨,紫微虚弱已极,传位与主掌天下杀伐的太白星君,闭关养伤。
白陵心中有愧,时时前来探望,紫微重伤仍唤天剑,于他先有救命之恩,后有寄剑之谊。养伤闲暇之余,也会口授他精妙失传的剑术,更兼有师徒之情。
白陵少年心性难改,寻常仙人难撄其锋。可他只要踏进这座紫微星宫,看见紫微长发披散、执卷细读,他胸腔里一颗心就要不争气地乱跳一阵子。
待忍过这阵子,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就会从四面八方将他笼罩在其中。
白陵在紫微身边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还没来得及成为翻云覆雨的英雄,便已经找到日后埋骨的温柔冢。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错愕发觉,那人竟开始对他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白陵思及此处,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冷睨着青枫:“正好,我也有要事见他,劳烦带路”
青枫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动如山,又摄于他冰冷目光,只得转身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三人穿前殿,过中堂,再拂开两道月洞门前的琼花垂帘,再放眼,就能见着从天河引出一脉的唤龙池。
岸边石桌一方,三人一齐望向石桌旁躺椅上怀里抱着只麒麟,昏昏欲睡的紫袍青年。那人闭着眼,眉睫漆黑,神情苍白沉静,一张脸冷秀无加。
麒麟朝着贪狼龇牙低吼,将他惊醒了。
他张开惺忪倦眼,看清人时那点困意顿时散了个干净,“...你们下去。”
青枫叶赤哭丧着脸,“小人办事不力,请天君责罚”
紫微星君没吭声,只神情恹恹地摆了摆手,二人这才如蒙大赦退下。
白陵看着他,“原来你这对童子最要紧的事是替你通报我来拜访的行踪,好让你躲避及时些。”
“你多心了,”紫微回答冷淡,连起身也欠奉,“你送来的天材地宝,我已遣人送还。那些太贵重,我消受不起。”
白陵上前一步,半跪在躺椅前,珍而重之捧起紫微的右臂,“那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东西。你为我挡伤至今难愈,我亦....昼夜不敢稍忘。”
那只手冷白瘦长,很是养眼。可惜一道从小臂贯穿到手背的蛛网般的伤痕坏了这副好皮肉,不知那伤有何种古怪,竟一直保持着皮开肉绽的模样。
“我与你解释过很多次,他那一招直奔你空门,我若不出手,你必死无疑,你若身死,天道便会封正那枚异世客星坐掌北斗。”紫微强行抽离手臂,无奈地看着他,“白陵,即便是旁的哪位天君,我也会毫不犹豫为他挡伤。我是星主,有责任维护天道与下界平衡。举手之劳,你不必太过挂怀...”
白陵目光沉沉,忽然冲他一笑,“幸好是我。既然已经是我,你说的那些假设都不作数,这伤如骨附蛆,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一个好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什么..?”
白陵从怀中取出一小罐药膏,献宝般道:“神骨胶,涂抹伤处立竿见影。我寻遍三界,才从巫人嘴里掏的这东西,立刻便来见你了。”
紫微面色剧变,“顽劣之徒,你新魂初醒,不知就里。我早就与你说过天界有些东西碰不得!你是从哪来的这东西?”
他口中“有些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仙人骨头所磨成的粉和着广寒宫玉树的清露匀成的神骨胶,仙人也会受伤,下界的药于他们无用,若无同僚相助,伤口只得等候它自行愈合,实在折磨万分。
直到巫医将这稀罕东西捧上天庭,以期奖赏。然而紫微却罕见大怒,下令彻查,还真查出那具被巫医抽骨入药的神尸。是个刚飞升不久的小星君。
巫医以残杀神族为由,被镇压进天界牢狱至今。
这药膏自然也被下令禁止。
白陵不清楚这些往事,但见他脸色不对,只得眼巴巴看着他,发誓道:“雪臣,这药我既非杀害同僚,也非抢夺得来,如有欺瞒,教我五雷轰顶便是”
紫微帝君初登神位时,借云为姓,大名雪臣,至今天界知他姓名的寥寥无几。白陵也是有一日见他在读书时下意识批注,臣字才写出三笔,这才惊觉白陵已至身侧。白陵无知无觉揽上他的肩,将脸凑过来看,“好名字”
白陵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行径有何不妥,然而云雪臣在位数千年,哪怕是重伤濒死,警惕性也不至于这样差。那时的他良久盯着白陵,缓缓道:“两百年而已,你的功力竟如此突飞猛进。都说北斗魁首非你莫属,我今日总算是领教何为得天独厚。”
而那时的白陵却一脸诚恳与他说:“前五十年,我自恨无能,以致你因我受这等无妄之灾。遍观天庭藏书,只为学得无上功法,用最快的速度变强。至于现在么...”
他笑着敛下眼帘,云雪臣看不清他的目光,只听他轻声道:“我只恨那缩头藏尾的东西教我一番好找,遍寻不得”
白陵身上陡地杀气滔天。
饶是云雪臣也暗自心惊,他从白陵身上察觉到某种令他难以启齿的亲昵和威胁。然而他本不是自寻烦恼的性子,既然没想出来个头尾,自此后,他索性处处避着白陵。
百年眨眼瞬逝,再见面已是今日。白陵却仍然如同当初那副面孔,仿佛二人之间并未隔着百年光阴。
云雪臣只觉得此人身上充满难解的违和。
往事犹言在耳,还不待他揣摩,白陵就已经干脆利落的发了誓言。
神名与神言一样,一旦出口,就得遵循天道法则之力,他既然敢对云雪臣起誓,天界也并无异象,那就证明他们之间此时此刻关于这瓶药的确如白陵所言。非偷非抢,非杀非盗。
云雪臣看着白陵略有几分委屈惶急辩解的脸,一怔,心像被谁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
那还能怎么得来?
无非是自个抽骨做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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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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