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白陵一大清早不见了踪影,只遣人与云雪臣递了句“还有个人需得提审”,到午时,天子寝殿侧阁,云啟倚着软靠,手边是一沓奏折。
韩无谋通报太子求见时,云啟并未露出意外神色,他的目光还停留在群臣报上来的国家政事上,片刻后,他心不在焉抬手道:“让他进来,你出去。”
韩无谋垂首退下,云雪臣得令进殿。
“父皇今日可好些了?儿臣来叨扰,是有要事奏禀。”云雪臣挨着床沿跪下,眉间郁郁,云啟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将奏折扔在手边的矮案上,“说来听听。”
“冕陵案有眉目了。”云雪臣不卑不亢道。
云啟若有所思,“真凶何人?”
“韩无谋。”云雪臣神情平静。
皇帝没作声,殿内一片寂静。片刻后,他问:“雪臣,你可有证据?”
云雪臣道:“唐大人审的人什么也问不出,攻心与严刑下他们还咬死不放,没这个道理。那日东山暴雨,又撞上马帅的兵试火器,山陵崩塌将一切掩埋。那些尸首也寻不得了。好在我着人在死囚身上试出来了,那些人皆死于一种奇特的伤口。任何当今应有的兵器都不能与之吻合。可恰好冰锥能对应上他们的致命伤,经内力震入人心脉,若对方并不会内功,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必死无疑。”
云啟听到“冰锥”时,脸色阴沉下去。
云雪臣继而道:“而能短时内造出这样多的冰锥,又有相应的人手安排,更藐视大昭法度者。又能有几人?父皇,我已审问过监冰井务魏识了,他言称近月冰井务的确大量往宫外运冰,魏明德想要讨得您欢心,暗中寻巧匠雕琢一方琉璃宫。韩无谋顶替魏明德后,皇城司大多成了他的人,只这一桩事没更改,反而大肆往外运冰。魏识偷听其手下谈话,提及冕陵中有稀世珍宝。由此可见,韩无谋大约心生敛财之意,把主意打到了皇陵中去。”
云雪臣并未尽说实话,他观察着皇帝神色,云啟听到此处,拍案而起,强压怒意道:“若当真如此,依法严办。只是空口无凭,人证物证你能拿出来么?”
云雪臣道:“儿臣今日来求见,便做了一个局。按我定下的计划,白陵已劫走韩无谋,您若肯出其不意与我往卫率府一探究竟,或许恰好能来得及赶上韩无谋吐露真话的时候。”
云啟的眼神在云雪臣脸上停了一瞬,“那就听你的,去瞧瞧朕身边这些人到底是人是鬼。”
*
唐敬持随行天子,云雪臣在前引路。两座御辇停在卫率府大牢外,俞乘陪同着亲手打开牢门,“陛下请。”
唐敬持不着痕迹与云雪臣对视,这大牢建在地牢上头,入目乃是横折的窄道,踅过墙外侧,折进去才是牢狱。
云雪臣示意云啟不要出声,与他同立在外墙边。
只听韩无谋惊怒的声音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传来,“一派胡言!我要见官家,你还敢动私刑不成!”
云雪臣向唐敬持递了个眼神,唐敬持无声朝云啟一拱手,他转进狱中,扬声道:“姓白的,如何了?阉狗还是不肯招么!”
白陵道:“他死到临头他还敢抵赖,冕陵里上百条性命可不会说谎。”
韩无谋身在牢房内,闻声,猛地一手拍上铁链,阴沉道:“....我当太子怎么会派人来查我,唐敬持,原来是你从中作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唐敬持走近,上下瞧他。
白陵漠然道:“韩无谋,你是非要殿下拿出证据来才肯承认你借冰井务的方便,杀人夺财?”
“证据呢?”韩无谋轻慢地笑了一声:“抓人也要有个人证物证,你们有什么?太子听信唐敬持撺掇,我可是官家身边的人,尔等竟如此愚蠢。莫说不是我做的,便真是我做的,官家若要留我,你以为凭你们几个,能要我性命不成?”
云雪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不去看皇帝的神情。
白陵道:“魏识还活着。这算不算证据?”
韩无谋倏尔噎声,“不论他说了什么,皆是污蔑我,我坐着这个位置,抢了他干爹的宝座,他若不趁此机会抹黑于我,才是稀奇!”
唐敬持从一旁兵器架上取了条嵌着无数细针的长鞭,他将长鞭浸入长凳上一碗盐水,又提出来,指着韩无谋。反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道:“我这有一张状子,画了押,废话留着上公堂的时候说。”
韩无谋往后挪了一步,他扬起头颅,笑道:“你有胆量就将我杀了,官家的心腹死在东宫的地盘上,你猜届时是你与太子一同受罚,还是我亏了?韩某烂命一条,唐敬持,你的手段向来令群臣丧胆,今日你不杀我,那就连你口中的阉狗也不如了!”
白陵忽道:“你不怕?”
“没做过的事,问心无愧,有何可惧?”
韩无谋隔着牢门,冷冷地盯着他。
“可你的好儿子已将你供出去了。”白陵让开身后与韩无谋相对的牢门,韩无谋眯着眼仔细辨认,待认出他是谁时,脸色变了。
白陵道:“殿下东山受惊,我连夜着人排查,那日跟随太子殿下的队伍中,死了三个,剩下的人皆归队伍。除了你眼前这个,昨日魏识若不供出你,我也想不起来这里还有个活人证。”
牢房内的人蓬头垢面,不住地闪躲目光,白陵一哂,道:“韩一过,你两个时辰前与我说过的话,敢当着韩无谋的面再说一次么?”
韩一过低声道:“这阉人派我紧盯着殿下车马,若冕陵内当真有发现,必要时...要我暗杀太子。”
韩无谋猛然抬头,厉声:“...你!”
“干爹...我也不想..我不供出你,我的唤儿今日就会被送进民间的黑蚕室...”韩一过跪地叩首,“我那时穷得走投无路,我儿重病垂危,我杀人越货,想着死了只要我儿能活下去,也值了!可老天有眼,让我遇上了干爹。后来干爹拿我家中双亲幼儿威胁我,我念您一时搭救,也认了,替您料理事务。可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锒铛入狱,一过对不住您,来年清明,定会给您多烧几张纸。”
韩一过额前一片猩红,韩无谋如同一只被人掐住脖颈的鸡,半晌不闻动静。暗杀太子这话一旦传上公堂,便是凌迟的罪名。
唐敬持当空一挥鞭,朗声笑道:“阉狗,我与你实话实说,你若认罪,留你全尸。你不认罪,我早年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吧?”
韩无谋目光渐森寒,盯着唐敬持,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臭名昭著的刽子手,怎么会不认得?可你真以为你能等到那一刻?只要韩一过不将此事捅到官家耳里,你以为我会怕么,只要他再也开不了口...”
牢中烛光陡灭,暗中一声破空声呼啸而过。
“他要杀人灭口...如此距离,他有暗器,”唐敬持大喝一声,“白陵!”
白陵道:“你去燃灯!”
唐敬持立即取出火折子重新燃起油灯,牢狱内重见明光,韩无谋呆立原地,瞪着眼珠,说不出话。
唐敬持诚心道:“..好俊的功夫!”
只见白陵挡在韩一过身前,掌心泄出的内力激荡,而在那片气流中央,一枚几乎不为人眼所见的“暗器”浮空,无论如何也穿不透白陵身前的罡风。
那是一枚成年男子二指大小的冰锥。
白陵抬眼,“这下人赃并获了。”
韩无谋大袖垂下,其中掉出一枚浇铸的铁匣,唐敬持推开牢门捡起来端详,见那匣子上雕着“溢清寒”三字。
他押着韩无谋,从他掌中夺出一物,对灯一看。那东西像弩,却在拇指与食指处有一枚可扣动的机括。手持处雕着一个“向”字。
他试探角度,发觉这东西居然要费些力气,单手持在手中对着墙角按动,内中陡然射出一枚冰锥,与砖石撞出一声响。而砖石竟被打得迸裂!
这东西巧夺天工,唐敬持从未见过,不由得啧啧称奇,“怪不得寻不出凶手,这东西哪怕不懂武功的人也能用出威力。若有内力,用几成力气,其中暗器射出时就能发出几分伤人的威力。如弯弓者,弓弦愈满,箭射出愈远,这人的确没愧对向天工这个名字。如此奇物,若能大量成批造出用于军队,那将是一支无往不利的杀器。如此鬼才,不该死于一场大火的。”
白陵反手掷出掌心那枚“暗器”,直投向韩无谋膝弯。正在此时,韩无谋下盘跃起躲过,一臂夺出唐敬持的桎梏,反手一掌轰向白陵,“这一招,叫隔水捞月,白陵,我不知你从何处得来这一身修为,可我想走,也绝非你留得住!”
话音方落,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前,一道内力如雾雨般透过白陵击中韩一过。这功夫与隔山打牛异曲同工,然而韩一过绝不能死,白陵回头去救韩一过,而韩无谋正是要这个机会,他回头,出手如电,按向唐敬持心口,唐敬持一手持弩,一手把控着他,此时只来得及翻掌挡招,果然他一松手,韩无谋便脚下一掠,两个瞬息,人已至牢门前。
眼看着逃出生天,韩无谋心头一松,一口气方沉下去,肩头就被搭了一只手,耳边乍然响起云雪臣的声音,“这是急着要往何处去?”
韩无谋抬头一瞧,云雪臣目光关切,按着自己肩头。那只手细瘦纤长,动作轻如鸿羽,却蕴藏着千钧之力,让他蓦地软了膝。
韩无谋刹那汗如出浆,思绪一片空白。他浑身发颤,仰头望着那个与太子一同看着自己的人,“...陛下。”
云啟负手站着,不见喜怒。顿了顿,他道:“你真令朕失望。”
*
暮色四合,余晖斜落,铺遍宫宇屋檐。
太子府书阁。
“皇帝如今得知韩无谋野心,人已被唐敬持押走,怎么处置自然有他的办法,你我就不必再操心,这桩事也该结了,剩下的就该由他们去办。答应给你的大礼也快到了,等着。”云雪臣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道。
他不似玩笑,白陵抱臂靠着殿柱,眼望着窗外。
窗下花艳碧浓,一如此刻白陵的心境。他已打算好不论这人给什么物件,他日后都要贴身携着。
“殿下。”卫赭在门外叫了一声。
云雪臣一勾唇角,“来了。”
四名侍卫抬着两口大箱,放置在厅中的毡毯上。人放了箱,很快退下,云雪臣以眼神示意,“揭开瞧瞧?”
白陵掀开第一口木箱,躺在其中的是把鞘身漆黑的长剑,他一手握剑身,另一首握剑柄,缓缓拔出。
那当真是月下秋水倾泻于万壑的瞬息。
一道雪亮剑光晃过众人眼,而剑身上只铭着三字错金鸟虫篆书。
祭北斗。
白陵心绪难抑,“你从哪里寻来的...”
“传闻中神人的佩剑,送你了。”
“我没想到你会送我这样的好剑,多谢你,雪臣。”白陵一臂珍而重之揽剑在怀,随即去揭第二口箱。
这口箱既长且宽,白陵心中猜测乃是金银珠玉,掀盖的手不疑有他。
箱盖翻开,白陵按着木箱的指节用力至发白,连握剑的指骨也下意识攥紧了。
“...你这是何意?”白陵一寸一寸回头,看向云雪臣。
天 降 大 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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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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