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六年春,草木未发,余寒犹厉。
这天入暮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冷雨,让沉寂的西都在灯辉中显得又湿又亮。
楚砚连鹤氅都没来得及披,一言不发,越走越快,吴挚紧跟着他,二人坐上马车时,吴挚才压低声音问:“大人,您不如寻个重病的幌子,将眼前这个坎先过去..”
“过不去,”楚砚头也不回拿火折子点上油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坐在车内,疲惫道:“官家不想立储,你我区区小官,何种身份,岂敢置喙?”
马车飞快,沉默了一阵,吴挚才开口。
“您说的不错,可这异象来得也太是时候”他愁眉苦脸,慌乱一览无余,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难道今日我与楚兄命数尽了!不..不对,太子落水一事太巧,官家近年多病,分明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取太子性命”
“可太子并不受宠,又..”
楚砚陡然看向他,厉声道:“吴愚石,慎言!”
吴挚悚然一惊,抬头看时,才发觉二人已经到宫门口。皇城卫问了句车上何人,楚砚取出腰牌,“司天监楚砚,有要事面圣,还望行个方便”
武德司看管宫门出入,这两年天子恐怕也是回忆前事,深觉武德司满手血腥,故改名皇城司,以定臣心。臭名昭著的东西再如何改换皮相,也只是掩人耳目,这些人洞悉君心,个个都是藏在夜里的利刃,不伤人仅仅是因为主人想要收敛。
没人敢和他们过不去。
那人一听司天监楚砚,立即让出宫门,拱手道:“陛下侯君已久,请”
楚砚与吴挚不着痕迹对视了一眼,心底俱是一沉。
*
大昭太子云雪臣向来不受宠,此事满朝文武无人不晓。
云雪臣乃徐皇后亲出。徐家百年名门,家主徐璋更是位居同平章事,桃李满天下。其膝下三子一女,老来得女,如珠如宝,徐照自幼偏爱学书学剑,少年时于西都一众大家闺秀中颇有狂名。
年十五岁,恰逢文圣李寰拜访其父徐璋,无意与侧廊赏花的徐照打了个照面,后来李寰写“玉胎雪质,冷欺俗芳;文辞珠玑,玲珑心肠”为这一眼注解。
徐照因李寰这八字扬名大昭,而当时天子正为生了副俊美好相貌的二皇子云啟择妻室,久寻大昭,无人称意,有人为投皇帝心思,呈上徐照的小像。先帝一见之下,拍案大喜:“为云啟择妻,非徐照不可。”
一道圣旨就这样压下,不论徐照愿不愿意,也只得完婚。
定和二十五年末,先帝临终,遗诏里不出意外写着云啟二字。
云啟继位后,凤印便毫无悬念落在徐照手里。
云啟身为天子,江山大事非一人能解,以纳妃手段来笼络世家不可避免。纵然他夜夜歇宿皇后的流照宫,不出一年,后宫不知为何传出徐皇后一颗芳心早已许给武安侯慕敬山的流言。
这篓子捅得拙劣,无非是后宫有心人嫉恨徐照,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故而云啟也并未发作刁难徐照,反而将多嘴之人全部处死,主使者德妃孙清婉打入冷宫,其余妃子品级各降一阶。自此皇后得宠愈盛。
云啟为先帝守孝三年,并未改元。直到定和二十八年春,折奸侯闵丹揭举慕氏私通敌国。朝野震惊,人人皆言内中有误,云啟不等满朝文武求情,于三月二十春分那日,下令将慕家满门抄斩。
三日后,徐皇后舍下年仅两岁的云雪臣,自刎流照宫。
云啟在流照宫枯坐一夜,此后流照宫成了无人敢提及的禁地,徐家日益衰微。
有人喜有人愁,皇宫宝座空悬,正在有心人以为能将手探向后宫时,还在牙牙学语的云雪臣被皇帝一纸令下冠为太子。
他让这个孩儿做太子,却仍然让他住在流照宫。只吩咐贤妃将这个孩子好生养着。
云啟冷眼看着云雪臣,不经意说了一句“太子若出意外,其他皇子皇女皆陪葬”,这话被内侍传出去,朝野中觊觎皇储之位者再不敢妄动,也得益于此,云雪臣才能安然无恙活下来。
定和二十八年到如今,十五年飞逝如电,云啟二度改元,却从未给过这个他亲手封的太子实权。
帝王心术,神鬼不言。谁也猜不透他为何将云雪臣封为太子。俗话说“贱名好养活”,雪臣二字是徐照唯恐这个早产半月的孩子活不长久,取的乳名。而直到今日,云啟也不肯赐名。
当今年过不惑,因近来多病,抱负成空,不贪美色,不近阉人,唯一的念想是能多活几年,因此举国搜刮延年益寿的丹药,礼遇方士,乃至民间刮起一阵方术巫蛊媚上之风,经久不歇,无人敢奏表。他们都明白,这是天子的忌讳。
也正因此,天子紧紧盘踞着皇位,生怕被人窥伺,将手上一柄名为“武德司”的刀使得神惊鬼惧,百官喏喏,见之无不胆寒。
去岁腊月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四境冻毙者多不胜数,这股邪门的寒气也侵了大昭帝京——这第一桩,是不受宠的太子落水险些被淹死,一病至今,缠绵床榻,整日半昏半醒;第二桩,是皇帝云啟染上了肺病。
可若当真这二位一齐呜呼去了,国祚谁来继承?
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连表上书请奏,几乎是半逼迫着施压,求天子择一继位人选。
云啟气得发昏,将那折子当场撕了。
紧接着他令大内侍魏明德传旨百官——当年朕降生时天有异象,白虹贯天,紫云来朝。今若天能为我大昭江山则以明主,朕即刻立之!
百官面面相觑,异象?
两日后,司天监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
天子寝宫,北面的窗开着,暗风吹雨,吹得宫内空悬的素帷纷飞飘扬。
青烟一线扶摇而上,浓郁到呛人的檀香令人屏息。云啟披着外裳,站在靠窗下的窄案前拈着银针拨灰。
案上置着鼎博山炉,墙面挂着副草书写就的“上似蓬莱,吐气委蛇。芳烟布绕,遥冲紫微”**字。*
楚砚只瞧了一眼,就将眼垂下去。
.....好一句遥冲紫微。
二人还未跪拜,云啟大手一挥,分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今夜你我三人,不必打机锋了。楚修言,你以为何为异象?”
楚砚长揖到地,“臣不敢直言”
“今夜你不论说什么,朕都免你无罪”
“是,”楚砚抬头,“异象,不过是为君者御下之道中最为好用的一桩办法。”
云啟眼里带着点笑意:“那依你之见,今夜异象该怎么用,才能令朕开怀。或者说,你以为,这几个皇子中,立谁为储君合适。”
吴挚腿一软,险些摔下去。
楚砚掀袍一跪,“太子”
“原因?”云啟双眼清明,他就这样俯视着楚砚,楚砚大气也不敢出,后背渗了一把冷汗。
一阵极具压迫力的沉默过后,楚砚狠了狠心,道:“太子身份不同。当今六位皇子,除太子外,无论是谁背后都有外戚身影。若立他人,唯有一途。”
云啟就近坐下,抿了口冷透的茶水,示意他说下去。
“效法武帝,留子去母”楚砚声音平平。
云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倒是当真敢说,起来罢。楚修言,你道我为何让你来做这个司天监监?”
楚砚摇了摇头。
云啟不太满意道:“你还敢当着我的面犯欺君之罪?”
楚砚于是硬着头皮道:“因为...臣出身寒门,不群不党?”
皇帝不耐烦了,冷哼一声,“好好想想”
楚砚这才慢吞吞道:“因为我的老师...”
“满朝文武没一个省心的,辅佐太子登基这事朕就按在你头上了”云啟语气稍有满意,起身道:“你二人回去罢,记住,这异象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扯到太子身上!”
楚砚猛地抬头,下意识拒道:“臣学识微薄,怎敢担此重任?!”
云啟冷冷一笑:“说你胆大包天都是轻了,你还敢揣着明白装糊涂,楚砚,请你先生出山的重任交给你,太子太师之位,放眼天下,唯江延儒一人而已。今日起吴挚接管你的职务,你二人退下罢,办不好,你也不必再来见朕了。”
楚砚脸色微变,不知是喜是悲,直到被内侍送出宫门,他才回过神。吴挚捂着疾跳的心口,虚弱道:“楚兄,下回面圣别带我,我有心悸之症,经不起吓..”
二人打道回府,楚砚连夜收拾行李。他望着空寂无人的长街,忽叹息道:“官家绝非人言那般昏庸,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太子继位。明日你替我去瞧瞧这位东宫,我回青牛山一趟,老师致仕多年,能不能请动他我也拿不准主意。”
“那这些年何必这样对待太子?”吴挚问。
楚砚这时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他神情复杂,感慨道:“古往今来谁不说帝王无情,可皇帝也是人,满朝文武猜不透的道理一直简单。愚石,你若当真心爱一个女子,恐怕也恨不得将你最好的东西都给她。纵然她心有所属,对你的东西不屑一顾,恨你。她什么话都没留下,却为你诞下孩儿。你还能舍得真杀了他不成?”
吴挚惊愣在原地,张口结舌。
“我走了,你千万将这异象是如何与太子有关的文章写的漂亮些。若实在写不出来,便费些银子去找李寰代笔。”
“可李寰一文千金,我才不..”吴挚终于回过味着了他的道,立即奔出门外:“你站住...姓楚的!”
楚砚早已经不见踪影。
次日天一放亮,吴挚跑去城东药铺肉痛至极买了根百年老参。东宫门庭冷落,偶有人来,无非是些毛遂自荐的门客。最好的幕僚都去其他皇子门下讨机会,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来东宫碰运气。
加之去岁腊月太子落水,卧榻五六十日,春意未至,柳丝还是冬日里的枯黄,东宫更显得萧条。
吴挚来时,心想着还要受些阻挠,可他没想到别说阻挠,这东宫门前连个守门通报的人都没有。半晌里头才磨蹭出一个宫人,与吴挚敷衍地行了礼,将他带进去。
深宫寂静,太子居处门前的唤龙池薄冰未消,吴挚进去,瞧见一个少年人侧卧在榻内,正聚精会神翻一卷书。吴挚打量室内,皱了皱眉,“臣司天监吴挚,见过殿下”
云雪臣回过头。
吴挚抬眼一看,总算明白楚砚昨日那番解释绝非虚言。
他从当今这位病恹恹的太子身上,一眼就望见当年徐皇后艳冠京华的影子。
*《熏炉铭》这几句出自汉代李尤
第一版复制错了,本来这里剧情不是这样,所以老皇帝年过花甲,二版改了一下,年龄没改,谢谢捉虫,本人吃一堑长十智!!下次这种错误再犯我就自鲨!!!!(怒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雪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