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都

侍人来添水,很快轻手轻脚退下。云雪臣分外客气,笑吟吟邀他入座,“吴大人不嫌我这处简陋罢?”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不要提这人的身份与众不同。

吴挚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掀衣落座,道:“大昭之内,一儒二文三将五侯。这一儒,是文斗江延儒,今年七十有三,曾做过先帝的老师,此人一生从未赴京赶考,可他手底下教出了两个连中三元的人物,一门双文曲,正是二文。”

云雪臣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定和十八年,南境固州人许伏连中三元。元平二年,东川春州郑霓又连中三元。这二人唯一的相同之处,是都曾拜江延儒为师。”

“三将五侯又是?”云雪臣对文臣并不大感兴趣,遂又问。

吴挚暗叹太子胃口不小,苦笑道:“文臣争名,武将争权,说是三将五侯,实际上却只有六人。封侯事易,名将难求。归德侯黄一筹,武安侯白黯,镇国侯马不前,这三人皆是曾经震慑沙场铁骨铮铮的将军,皆被天子调回西都。剩下二人,折奸侯萧玉海,绛侯孙皋,皆是搬弄权势之徒,不提也罢。还有一个,此人...”

他似有顾忌,云雪臣并不催促。片刻,吴挚压低声音,“前朝废太子,当今为彰天恩,遥封幽侯。北宫如今比之前朝,也恢宏不少。只是一点,这位不能与人来往。”

“...我以为,不如一杀了之,反而痛快。否则他日必然成心腹大患。”

幽侯,也亏皇帝想的出来。

“殿下以为百官不曾进言么,先帝驾崩前握着官家的手,要他务必保全太子这个手足,不得杀之。早年官家治理天下十分顺意,未生杀心。这几年笃信道术,多数权柄下放,也不再过问废太子。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今日。”吴挚满面愁容,“御史台那群人几乎戳断了他的脊梁骨,官家多情心软,没用处呐!”

云雪臣颔首低眉,对这个皇帝大约有了印象。又留意一个“白”字,心想白陵说不好正是武安侯府的人。他转腕亲自为吴挚添茶,漫不经心问:“吴大人说了这么多,近日西都可有趣事?”

“这...我也不知”吴挚诚惶诚恐双手捧杯,谨慎道。

“我恰好听说一桩事,”云雪臣好整以暇隔着桌案看向他,“皇陵失窃,皇城司磨牙吮血,居然捉不出一个真凶。天子威一朝严扫地啊。吴大人,天星异动,我既然撞上此事,便是不打算再躺回去,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臣也有耳闻,皇城司迟迟交不上来真凶,天子已生不满,罚了勾当皇城司公事唐敬持三个月俸禄。”吴挚心念电转,听出他话中有话,再度对这传说中的太子殿下刮目相看。他起身拱手,“殿下心思玲珑,这话是提点老臣了。您放心便是,我腹中已有底稿。殿下要出困境,指日可待。”

“何必如此麻烦,”云雪臣道:“只要在皇陵失窃案上稍作文章,民心所向,皇..父皇不想启用我这个失势太子也不行了。”

吴挚敛目,微惊于太子冷漠口吻,他是个愚忠之人,下意识替天子开脱:“官家已经令人去请江老先生出山做您的老师。”

云雪臣“嗯“了声,亲自引吴挚出门,“外头寒气无孔不入,吴大人慢走。”

“无孔不入”四字意味深长,吴挚悚然,这京城有多少暗中的眼睛?忽地有些后悔贸然来访。他因云雪臣这句话,心事重重、稀里糊涂地走了。

云雪臣站在门前阶下,望着随宫人走远的吴挚背影,眼神闪烁。片刻后他唤人拿来粥饭清蔬,径直往旧寝宫走去。

他身后跟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宫人,是他天亮时费了大功夫亲自绕了一圈东宫挑出来的人。他发现这人时,正被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堵在墙根污言秽语、拳打脚踢。那二人瞅着云雪臣,中有一个阴阳怪气对着云雪臣道:“哟,这不是殿下么,腿脚竟利索起来了!”

云雪臣见他左脸正中生了个痦子,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下去。”

两宫人相视一眼,不忿地走了。

云雪臣扶他起来,“他们为何打你?可有姓名?”

“因没有银钱上供,”小侍人鼻青脸肿,怯怯迟疑答:“小人幼时被家中发卖,不记得名字,阿郎姓魏。他们叫我...魏..魏犬儿”

他莫名羞惭,似乎也晓得这名字在眼前这位神仙也似的太子殿下面前拿不出手,声音格外细微。

云雪臣对此不置一言,转而道:“以后你跟着我,服侍我起居饮食即可,务必忠心。从今起,你就叫魏南柯,前事种种,南柯一梦而已。”

魏南柯眼底含泪,又惊又喜,当下便叩首道:“多谢殿下,南柯记住了”

*

白陵在他们进门时就惊醒了,云雪臣从魏柯手里接过食盒,吩咐他去找两个侍卫来。

两碗清粥,两个胡麻饼,一碟清蔬,依次摊上靠着榻的矮案。白陵转过头看了一眼,“我听说皇帝待你不好,却没想到你的日子如此难过”

“上行下效,政令颁下去,尚有投机倒把之人。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是你想这么看着我吃。”

云雪臣望着他,坐得端正,他们这些皇家子弟,礼教是被人一寸一寸教出来的,从后背到指尖无不循规。

“我...”白陵动了动,眉头忽而一拧,“再过一日才起得来...”

“南柯,来服侍..”云雪臣话音未落,白陵截断,“我不要他,你来搀我。”

云雪臣一静,四目相对,他点了点头,而后慢条斯理用饭,毕了直到听清白陵腹中传来的饥饿声响,他才上前俯身去揽白陵肩头,这人重似水中沉石,云雪臣大病未愈,费尽力气才将他扶起来。

低头仰首间,二人呼吸相闻。白陵无来由心跳加重,怕被云雪臣听清,巧妙地拨开他的手,朝碗筷一扬下巴,示意他拿过来。

云雪臣道:“你会支使人,吃吧,吃完了有话问你,胆敢欺瞒我一个字,小心你下顿不保。”

白陵动作一顿,认真道:“最迟晌午,谢方夺就会回来接我,那时候已然有的吃。”

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是连个甜嘴话都不会说,又臭又硬,与茅坑里石头无异。

云雪臣心头火起,几乎就想夺碗让他饿死了事,可谁知下一刻,白陵又以一种安抚的语气道:“但你想知道的,哪怕不威胁我我也会告诉你。”

云雪臣拿挑剔的眼将他上下打量,冷哼不语。待饭毕,南柯撤下碗碟,白陵目光往殿内一扫,又吩咐太子殿下拿纸笔。云雪臣取来,白陵展纸往矮案上一铺,写了个“北”字。

“昭灵帝在位时任由宦官弄权,听这谥号你就明白他是个什么人。他死后,文帝杀了好一批宦官内臣,不仅如此,还下令内宦不得与廷臣私交。灵帝下葬处名为冕陵,当朝有东西陵,冕陵正在东北角。他并非明帝,守墓兵卒也大多数是捐官之人,十有六七都是朝臣家中不成器的儿子。”

“指望这些人看守,与自盗无异”云雪臣哂笑。

白陵继而又写了个“死”字,道:“三月二十夜,小兵宋元问在巡值时发现冕陵外,人腰粗的盗洞,立时上报,此事当日就传到西都知府丘存壑耳里,丘存壑次日早朝奏禀皇帝。五更三刻不到,皇城司唐敬持亲自带人去查。当天午时,他黑着脸亲自来叩不夜河的大门。一早上雷厉风行,他们只找到五十多具尸身。”

云雪臣惊疑:“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白陵点头,遂又写上“不夜河”三字,“西都最负盛名的勾栏,也是无孔不入的杀手锏。谢方夺担任右使,我任左使,干的正是暗刀出鞘、杀人越货的勾当。”

云雪臣上下打量他:“你这身子的原主功夫不到家,为此已经付出性命代价,你可不要步他的后尘。救你一命,往后我还要用你。“

“放心,我虽不记得前尘往事,曾经何许人,技击之术却没落下。”白陵语气平淡,并无炫耀之意,然而其中笃定却不掺一丝水份。

抬头见云雪臣若有所思盯着他看,下意识道:“你放心,你哪怕要暗杀皇帝我都替你做。”

云雪臣眼皮一跳,低斥,“宫墙之内,胆敢口无遮拦!”

白陵却无甚所谓,接着道:“总之,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凭空死了。我们走访周围上百户人家,根据他们给出的似是而非的线索,越走越窄,如你所见,直到昨夜谢方夺与我入宫,白陵中剑而死,彼时天星滑落,我投进他这副尚温热的尸身。”

“那你..还记得家中人么?”云雪臣忽然问。

白陵道:“有几分印象,老爹白黯,功冠武安,是个不折不扣的铁面将军。平生半点情思给了夫人闻棠,待儿子白陵除了武道上较量指点,其余没甚么来往。怎么?”

云雪臣取走他指间捏的竹管,写道“一儒二文三将五侯,”紧接着把吴挚与他说的告诉白陵。白陵沉吟片刻,问:“你想拉拢这些人?”

云雪臣目光钉在纸上,“问鼎天下,无贤无将不可。这些人岂是容易拉拢,只得各个击破罢了。若实在无法,取而代之即可。”

白陵不置可否,“你不该和谢方夺说那番话,他要激起流言尘嚣并非难事,难的是你如何做。你如今无权无势,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他们出动人马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的疑团,你孤掌难鸣。”

这时,门前传来叩门声,“殿下。”

“是我寻来的侍卫。”云雪臣解下玉钩挂起来的床帐,正待离开,却听白陵问:“你找侍卫做什么?”

“喊打喊杀可不是好办法。”云雪臣目光落在要找的东西上,他将五更那会倒扣在桌角的药材残渣又拨回碗内,端在手中,道:“我有冤情,这就去会一会你口中的丘大人。”

“进来。”

他向屏风外走去。

侍卫二人进殿,云雪臣立在他们眼前,一指地上昏睡的侍人,“你们背上他们二人随本王往府尹大人处走一趟。”

侍卫不明所以对视,云雪臣道:“家奴如难防暗箭,这二人欲毒杀本王,本王思来想去,还是报官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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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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