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夺舍

“你们这是要去哪?”

叩天殿一楼正厅的朱红大门外,白云客看着张听乾与孙端己并行而出,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孙端己暗道一声“糟”,这张脸必是客星无疑。张听乾面色骤变,他心念电转,猛地一咬牙抓住孙端己的肩头向身前一推,冷冷道:“去哪?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默许这小子在叩天殿内自由来去,他独自潜入丹房,你就不怕他窃得什么机密与云巍联手反制住你?你可要记得,一旦皇帝死了,冥冥中的天下大势便会落在作为头上,他一旦被紫气庇护,帝星罩在他头顶,海捕令一出,你被天下人追杀,届时使出再多迷惑人的术法手段也无济于事。”

“停——停!”孙端己连声制止道,“我不想知道你们这些背地里的手段,不要说给我听,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白云客一把抓住就要溜之大吉的孙端己,嗤笑道:“是啊,所以我这不是放弃装神弄鬼,走人谋的道路了么。凡人蝼蚁,一场战火就能烧尽,不值得多费心思,若非我带着记忆,如今云雪臣与我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他的魂魄若苏醒过来,才是真正棘手的事。”

孙端己心头一震,记忆?

张听乾丝毫不关心他话中耸人听闻的真相,不耐烦道:“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是非,总之孙端己自今日起不允许再进叩天殿一步,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我不信他。”

“可以。”白云客箍着孙端己的手臂,转身走出一步后身形顿住,他侧首回头,探究的目光从孙端己身上移到张听乾脸上。二人竭力压下心绪,没露出丝毫急色。

“至于你,”他移回目光,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孙端己,“以免你坏我好事,这几日就待在我府上。孙家也不必回了。”

孙端己眼神一动,嬉皮笑脸向张听乾道:“走就是了,你可不要真拿那些丹药蛊虫来喂我。道长稍安勿躁。”随后他盯着白云客的眼睛,一手抓住白云客的手臂慢慢从自己手腕上挪开,反手伸出,斟酌道:“李横江,你若不放心,不如与我回春歇楼。你让我住你府上,不是连累我惹人闲话?我可不愿意。”

这解释合情合理,白云客一时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定定地看他伸出的那只修长的手,久久没有去抓。

孙端己神态放松,冲白云客露出一个不加算计毫无阴霾的笑。

倏然间那年檐下雨中二人初遇之时的景象尽数活了过来,仿佛只要握上去,就能离开这场经年不停的大雨。

白云客..或者该称李横江,他从幼年就痛恨下雨,他的父王死在雨中,他的母亲在雨中被人装进棺椁。这些画面自他有记忆起,就常常浮现在脑海,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冰冷坚硬的声音不住地重复:“你为复仇而生,只有江山在握时,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分不清那是客星的教唆,还是自己的真心。

可他起初与张听乾在道观生活,后来又辗转多处,与许多人一样吃糠咽菜,年幼的李横江并未觉得苦,后来他走进西都,见识朱门酒肉臭,才终于明白路有冻死骨是怎样的不公。他曾经想过,若能当皇帝,他大仇得报,再重整江山,让那些穷苦的人能过得好一些...至少,要吃点人吃的东西。

如此一念起,心中似有一只烛火引领他不至于失去方向。

可是太久了,他与这个魂魄共处的时辰太久了,日日夜夜,久到他忘了初衷。不知是哪一时刻起,他的眼中世间万物远去,只剩下黑白天地潇潇雨声。

他孤独地与一个天外来客和平共处,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从先太子遗孤,到玄天教主人,他被心中那个声音教会许多闻所未闻的方术,足以令凡人惊惧,跪拜。

没有人问他在想什么,求道之路是难是易,愿望是什么。只有一个同样被那道声音所欺骗的张听乾,在这偌大世间寻找能够救赎自己的人。

从未有人胆敢握住他伸出的手,也从未有人向他伸手。那道复仇的声音阻断了他与这世间的联系,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只手,以毫无预兆的姿态拨开这道雨幕。

甚至镇压了他脑海中那道经年不熄的冷酷声音。

——客星在人间初见天孙,震惊之中,纷乱记忆暴露了他。

李横江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雨中自己心头刹那传来的愕然,他分明从未见过孙端己,但那久别初见的惊愕是如此鲜明。记忆纷至沓来,云外天庭,风流倜傥的年轻星君嘴角带着难以形容的笑从一口井中伸出手,连同那个与自己面目相似的独臂男子一同拽下去,一同坠落。

他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面容,分明带着恶意,却有什么令他怦然心动的东西从那张俊秀的面孔中流淌出来,几乎能将他灼伤。

他的魂魄被一阵狂喜唤醒,他的喜怒哀乐从未这样清晰过。

他知道,他看到了变数。

那个瞬间,孙端己笑吟吟的眉眼,从天上到眼前,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头。

他望着孙端己,神色变幻,眸光颤动,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要触及孙端己的瞬间,他骤然伸手按着痛不欲生的头,踉跄退了几步。

白云客冷笑道:“不对...天孙,你..你心中到底在盘算什么?”

转瞬又有些羞赧般道,“五公子这是请我赴宴?”

白云客痛得浑身发抖,他惨笑道:“我明白了...这是锁...”

张听乾面露惊异,得知白云客这是又犯了“老毛病”,但白云客犯病时并无规律可循,孙端己竟然能左右白云客的神思,实在是令他意外。

孙端己极其隐晦地朝立着不动的张听乾看了一眼,就是此时!

张听乾顿悟般从怀里摸出一粒什么药来,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喂进白云客嘴里,半刻钟过去,白云客双眼一闭,倒了下去。他招来几个守卫道人把白云客抬进叩天殿,孙端己二话不说抬脚离开。

从始至终,孙端己与张听乾未说一句话。

*

黄昏消逝,夜色降临,寒风凛冽。

“爹!”孙端己一把掀开孙府书房门,脸色苍白,“我今夜该找谁才能在借到兵马?”

孙次庭在摇椅里闭目假寐,双目立睁,一扫浑身武服腰间挎剑的孙端己,冷声道:“借兵与造反无异,你一非武将,二无圣旨,甚至出不去乾州。你要做什么?”

孙端己喃喃道:“夏辽兵临城下,去拒留关,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他将张听乾的原话与云雪臣的密信依次对孙次庭说了,孙次庭并未震恐,只道:“西都无兵可借,你不妨手持太子信物去找耿微霜,她是太子提携起来的人,沿着守天关向西往拒留关靠拢,若来得及,还有机会。不过,兵临城下的消息是谁透漏给你的?你还能这么快得知我一介枢密使都不清楚的事情不成?”

他话中有话,提点道:“三年前那次从东川来的小兵八百里加急送到西都的反叛文书,事后经太子查证是驿站的人出了问题。离奇的是死了几个人,这件事便不了了之。白云客纵然是身居高位,但与夏辽谋皮也并非他做得出来,你想,外族人贪得无厌,白云客难道就不清楚这么做的代价?张听乾未必对你说了假话,而是白云客没有对他说真话。”

“这,这有什么必要!”孙端己一怔。

孙次庭打量着孙端己,忽然问:“张听乾会将这样机密的事告诉你的原因何在?”

“...不对,张弈乾。”他脸上血色褪尽,“白云客是故意要我去找张听乾...”

孙端己沉思片刻,如同一道风卷着又离开了。孙次庭默然闭目,再次躺回去。

叩天殿第九层,孙端己去而又返。他是这里的常客,是以守卫见了也未加阻拦,张听乾见他到来大皱其眉,低斥道:“你不想办法将消息递给师兄,怎么又回来了?!”

“你就这么确信你的消息是真的么。”孙端己眼睛闪烁,他轻声道:“白云客什么时候醒来?”

“通常睡一夜就好了。”张听乾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孙端己在桌边坐下,他声音低不可闻地问:“你被白云客骗了。”

张听乾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你回来是离间我的?别白费心机了。”

孙端己笑了一声,道:“白云客是故意看着我来找你,故意要我说出张弈乾的下落来套京城的消息。他就是要你知道你苦寻半生的师兄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至于原因,他近日是否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上?”

张听乾攥紧了手:“不可能,他为何阻拦我找师兄?!”

“为何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那日坤州地宫我被白云客落毒绕指柔,阴差阳错被张弈乾解了的事?”孙端己右脚踝搭在左膝上,冲张听乾玩味地笑,活脱脱一个纨绔,“只是他为何不告诉你,你师兄的下落我清楚呢?”

白云客事后追究,只知道吴隐子带走孙端己,自然不清楚这个吴隐子就是张弈乾。孙端己在赌张弈乾对张听乾的特殊。

但这其中也有隐忧,若张听乾对师兄的重视是因为一颗恋慕之心,那他这番话不仅不能离间白云客与张听乾,反而会使张听乾不顾白云客也要杀了自己。他坐在靠门近的一侧,盘算着若张听乾失去理智,自己便夺门而出。

张听乾却只是面色复杂地看着他,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出现。

“你和师兄...你们...”

孙端己看他表情,便知张听乾并未对张弈乾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莫名地连看这个人也顺眼了不少。于是笑嘻嘻地大言不惭道:“是啊,他如今已经是我的人,作为师弟,不论你找他是为做什么事,我便先替他应下。你是不是该弃暗投明?”

砰地一声,门被人从外踹开。二人俱是一惊,白云客站外门外,神色凄凉。孙端己沉下脸,便知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局。

白云客眼神逐渐变化,笑得嚣张至极,自言自语道:“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便说让你死了这份心,他对你只有利用之情,李横江,你为何就是不信我?听乾,你不必听他言语利诱,我是查到张弈乾的行踪曾出现在春歇楼,因此早就怀疑孙五与张弈乾暗中有联系,果然得知两日前张弈乾从孙家出现,随后出城。但在今夜之前我并不知吴隐子就是张弈乾。”

张听乾警惕地盯着他,忽问:“小王爷,你曾告诉我拒留关会死得一个人都不剩,这话是真是假?”

“哈哈哈哈,当然是骗你的!”白云客也不进门,只盯着孙端己笑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孙五来禁不住胡思乱想来找你说出他的秘密,以便李横江死心。他实在是个麻烦,我又不能杀了他,他心中强烈希望孙五能自由自在地活着,我就得让孙五那样活着,只要孙五还在人世,我这躯体魂魄不稳的毛病就好不了。治标不治本,只要这小子死了心,孙五就没用了。届时好杀了他,将头颅送到昭恭太子的坟头去。”

话音刚落,孙端己动了!

他身影如风冲出门,单手一撑九层栏杆跳出去,他看也不看脚底下,只笑道:“听乾师弟,你少听客星妖言,这人不是个好东西!若他真不知张弈乾就是我身边那人,为何敢如此肯定我会心急如焚来找你问个究竟?我虽不知这个李横江与白云客的体内到底发生何事,但小王爷,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打定主意设局要你心死就是要夺你的舍么!诸位,再会!”

白云客冷哼,凌空跃起,“你以为你还走得了么?”

孙端己身轻如燕下掠,踩着八楼栏杆纵身借力,想要溜之大吉。然而白云客比他更迅疾,孙端己抬头看去,竟看见白云客追了下来。白云客从天而降,瞬息之间与半空中的孙端己过了数十掌,二人眨眼已落到四层高的位置。

死亡的风啸声紧追不舍,孙端己力不能敌,气血翻涌间被白云客自上而下一把扼紧脖颈,二人在风声中再次下坠。

孙端己仰面朝天,白云客的表情变得凶狠,手掌力大无穷,他面无表情道:“天孙,你拉我下凡尘那一仇,今日当报。”

白云客按着他的颈骨从上而下掼入地面,轰然作响,蛛网般的纹路从孙端己身后躺着的地方爬向四周。

剧痛如同闪电,顷刻间,孙端己面容一片空白,嘴角溢出血线,他在这个生与死二者共存的瞬间,想起了他的前尘。

客星的手松开,他冷漠俯瞰孙端己。但孙端己仍深深地盯着白云客的眼睛,艰难地探出手,气息微弱地道:“...李横江,你难道没发觉你并非心悦于我,你只是想有个人能拉你走出..牢狱,你的魂魄时时刻刻与客星斗争,你若想..像个人一样活在这世上....那就...那就驱逐他。你需要...天底下最强悍的心神才能...”

白云客肉眼可见的浑身一滞,紧接着粉身碎骨的剧痛从孙端己每一寸血肉中被挤出来。

他的手陡然摔下去。

客星被体内急剧燃烧的怒火所惊,临失去意识前,他随手抓住了一个人,用尽力气说:“....去找....思净,告诉他...计划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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