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第二天如约去峰后采枳果,却再也不见嵩乔的半个影子。
毕竟是厮处了五百年,她轻车熟路摸去问道馆嵩乔的居处,扑鼻就是一阵从门缝中冲出的浓烈酒气。
推开门,只见嵩乔四仰八叉横在厅堂的矮榻上,榻上还有一只豁了口的玉碗,半坛昨日才刚启封的新酒。
这样的状况在过去的五百年中说来甚为常见。
翡翠也就处变不惊,娴熟地从百宝囊中取出醒酒丹,扶住嵩乔软瘫滑溜、不听使唤的脖颈灌下去。
往常这样基本问题也就解决了,今日却十分作怪,她在嵩乔身边等待半日,只等到嵩乔梦中一个迷离破碎的微笑。
五百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嵩乔的笑容!
嵩乔笑起来……
他笑起来……
哪怕就是这样闭着眼睛,烂醉如泥,他笑起来……
这笑得翡翠简直有些心慌气短的。
她镇静了又镇静,伸出两只手去,按照习学多年的手法,一只手稳住嵩乔的脑额,另一只手叉开五指,按压中酒患者头脸上的各大穴位。
一通操作猛如虎,嵩乔终于在她的五指缝间醒来了。
“乔先生……”
——乔先生是谁?
嵩乔迷迷怔怔地睁着眼,又过了半晌,那些过往的、凌乱而破碎的点滴记忆才如疾风暴雨,从十万里高空坠落下来。
——不!
那些自高空呼啸砸落的并不是记忆的雨点!
而是来自某镇阴府十万连环镇阴弩暴射而出的镇阴白骨钉!
嗖嗖嗖嗖——
嗖嗖嗖嗖——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四面八方地从天而降,一支接着一支,一支接着一支,冷厉、而又狠准,带着巨大的痛感,一支支就这样密不透风、毫不留情地扎在他这个空洞苍白、血肉模糊的衰老残躯之上。
——所谓的“乔先生”,原来就是他自己!
准确的说……
他,名唤嵩乔,是祖龙当世之时由沆瀣清气化合而成的生来清贵的一位天仙。
同时,他也是自神纪末世的不周山大乱之后,在眼下这个新仙界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得道天仙之一。
在这个祖龙手创的磅礴飘渺的新的仙纪,他遍历天涯,遍踏山川,于著述的《九窾》《九垠》两本脉经之中,枝解叶贯、析毫剖芒,重点理清了后不周山时代天上地下各大仙脉的来龙去势。
也正是由于这种对于地势阴阳深入肌理、浃骨沦髓的了解,当年,他才至于在北辰殿上挺身而出……
“乔先生?乔先生?”
十万镇阴白骨钉嗖嗖暴射,嵩乔跟着又想起了之后的事:
他被谪落在大荒山上限制离境,监视居住,权充了问道馆中的一员教习,从此隐入尘烟,与世飘移,酒气自污,苟且度日……
“……乔先生!?”
翡翠急出一身细汗,伸指暴压嵩乔的人中。
小仙女的手指温香腻滑,在嵩乔的人中上压出阵阵酥麻。
于是他又接着想起了:
这是万千年间他在问道馆内所教授过的最最蠢笨、一窍不通的医学生,五百年了,就连最最初级、最最入门的薰草采撷术都还没有搞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欣欣然自比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那棵名闻天下的樗树。
这也索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一窍不通的混沌一不小心进入青春期,居然也开始有模有样地肖想起未来的情郎。
作为低品级、不入流的地仙中又最最不足道的卑微斗筲无能之辈,她幻想中的情郎居然竟是位天仙!
就不说天仙在而今稀不稀罕了罢……
这位天仙甚且在衣袂上还泛着七宝琉璃色的光华……
——她知道这七宝琉璃光是个什么概念!?
自上个神纪末世以来,迄今为止,这熙熙攘攘的满天神圣,众所周知,也不过只有一位无尚上仙证得九品,而曾以七宝琉璃光照彻六界!
——那就是如今已在北冥濯龙海中陷入万古沉睡的祖龙!
何况祖龙出身与东昆仑一江之隔的中州黄帝陵,那也根本就不是个天仙。
“乔先生!乔先生!”
“真……吵……”
翡翠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泄了下来。
“是不是……”
她怕吵到他,一句话生生地咬住了。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新酒……嗯?”
嵩乔不想理她。
“那还……酿……不酿?”
嵩乔还是懒得理她。
翡翠也便知趣,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反身正要掩门,矮榻上的嵩乔忽又警醒了——
“干什么去?”
“我去医馆寻一位得闲的仙长过来看看。”
“少给我惹麻烦。”
“那……我去寻一杯玉膏来。”
“也不必了。”
嵩乔暗暗咬牙,调起他前生后世、漫漫仙涯中所曾经拥有的全部坚毅、坚狠与坚韧不拔的意志力,与此时此刻浸透了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处筋肉、关节、血液、神魂的七宝琉璃梦幻泡泡酒的毁天灭地、**蚀骨的致命魔幻作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起来——
起来——
他狠命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矮榻上坐起来了。
翡翠给他倒了一碗冰泉水。
嵩乔喝着水,脑海一片空白。
“那你好好休息,天候这也不早了。”
“嗯。”
“我们明天再去峰后,到时候我来找你。”
“嗯。”
“那我去了。”
嵩乔茫然看着翡翠走出门去,陡地一个激灵。
“等等!”
翡翠转过身来。
“无稽崖上……还有一树枳果,今天顺便采了罢。”
翡翠怀疑他还没有酒醒。
“可是无稽崖上没有枳树呵。”
“其实是有一株的,你跟我来。”
嵩乔原地起飞,酒醉后掌握不好力度,在门框上撞了一下,捂着头向前跌跌撞撞地继续飞去。
翡翠急忙跟上,被嵩乔一路歪斜着带到他昨夜观天观星的千丈危崖之上。
“那儿!”
翡翠顺着他的手指向崖下看去。
只见刀劈斧凿的一壁石头崖,原本寸草不生的,如今在穷极视线、几乎紧贴着西陵江水的地方……
——隐隐绰绰倒是似乎多出来了那么模模糊糊的一团什么东西?
只是如此遥远的距离,连是不是树都不分明,又如何确定这千真万确就是一棵枳树?上面还结了枳果?
“去呀。”
可是西陵江虽则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这样举重若轻就能隔断天界地境最为强劲的两大仙脉,不问可知是有些凶险霸道的力量在内的,平日里,本山的仙长们也都是一再教导,少去西陵江玩水……
“去!”
翡翠跟中酒的先生无道理可说。
也得亏她平日里就粗糙钝感没内耗,阳气沛然精神足,这时节自己知道要小心谨慎,也就踩着云贴着崖壁下去了。
无稽崖壁立千仞,好半天她都下不到头。
饶是她胆子大,后来也多少心虚,这时候仰头再看,索性连崖头也根本不见了影子,更加看不见崖头上是不是还站着个醉了酒的嵩乔。
还好嵩乔指认的那棵树渐渐倒在眼前了。
——他还真没有说错!
眼前这确实是一棵枳树。
树上也果然还挂着枳果。
只是也未免生得忒刁钻些,这崖壁肉眼看去简直就没有一握之土,这树根跟个八爪鱼似的……
翡翠敛起云头,轻轻向树上落去。
她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
落了半天她才发现好象是一脚踏空掉了?
翡翠慌忙四顾。
只见无稽崖直如刀削,除了刚才错过的那棵枳树竟再无立脚之处,这样再落下去她岂不是就要掉进西陵江泅水去了?
还好西陵江据目测尚有十丈,她还来得及唤出云头逆势翻盘。
唰——
一只赤鷩从天而降。
这纵横昆仑、驰骛万里的巨大猛禽也不知是将她当成了猎物,或是当成它追捕猎物的障碍,烈火般的左翼对准她就是一刷。
翡翠眼前一黑,脸上被铁一般的毛羽硬戳戳扫过,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就这么彻底地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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