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桃花更比梅花早

冬日渐深,天光稀薄。

崇文书院发榜已过数日,池言每日清晨便早早起身,披一件藏青襕衫,腰束素带,执剑于后院练习三式剑招。

雪后地滑,他却步步稳当,一招一式浑然天成。

池府后院本植梅百株,临冬时节仍香远益清,偶有仆人途经,见他一身汗气、身影飞动,皆不由放轻脚步。

有的还悄声同旁人道:“小少爷如今越发刻苦了。”

另有人笑道:“平日最怕冷的人,如今天天在这雪地里练剑,倒是叫人惊着了。”

但这些议论池言都未曾听见。

剑势起落之间,他心神早已游离。

其实早在初雪落下时,池言便寻了机会同母亲提起,说是近来脉象平稳,病根隐有消解之势,身子自是比从前大有起色。

母亲柳氏闻言后,请了府医诊脉,亦言如是。

柳氏因此喜极而泣,却仍不放心,只道病去如抽丝,须得固本培元,遂日日盯着他按时服些温补调理的方子。

父亲池敬之知后也未多言,只暗中吩咐了人每日观察他的动静。

面对父母这般关切,池言眼底却始终藏着些许迟疑与沉默。

真正的缘由,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毕竟——

一来,说了也没人信。

二来,他也并不想因自己那场“奇遇”,在家中生出事端。

他索性将那一切藏在心底。

这样,即便练剑练得狠了些,旁人也只当他性子执拗,少年心性使然,自不会多作揣测。

剑光将息,寒意未退。

池言收势回鞘,手指微紧,梅香随风拂面,指尖微凉。

他只觉,每次回剑入鞘之时,心中未酬的那半口气,便又沉了几分——

下次,一定要将那小屁孩打爆!

忽然,池言又像是想到什么,耳根一热。

或许…额……

那小屁孩也没那么坏……

练完剑回屋,便是晨食时分。

柳氏早早入席,池敬之也仍是一贯的泰然,只在看见池言腕上缠着的薄绷带时微微蹙眉,道:

“言儿,你当知许多事贵在恒稳,而非一日之功。”

“若因一时激进伤了根基,岂不本末倒置?”

池言垂首应是。

柳氏面露忧色,附和道:“你爹说得在理,这天儿冷,你便歇些日子再练也不迟。”

此时,一个身形高壮、但怎么看都不太正经的男人一边啃着酥饼,一边笑着凑趣:

“他这是被三殿下逼出狠劲儿了吧?你们是没见着,小弟看榜后刚回来那几日……”

他啃得慢条斯理,语气轻快,目光却不时落在池言身上,似是有意等他发作似的。

那人一边回味一边摇头:“整天跟中邪似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那家伙关心我作甚’,‘他、他不会是——’”

“二哥——!”池言几步跨上前,耳尖通红,抬手就要去捂他的嘴。

嘴里酥饼还没咽下去,含糊地哼了声:“哎哟,这不让说了?那老子还没说你梦话里喊人家的事呢——哎哎哎,别掐我——”

池言几乎是用掐人的力气在给自己降温,偏生心口却愈发发热,一路烧到了耳尖。

明明都和裴将军一般年纪了,却还像幼时那般喜欢捉弄我……臭二哥!

池舟被掐得直咧嘴,却还是笑得不依不饶:“哎哟哎哟,行行行,我不说了还不成?小弟这是练剑练出了心事,哥不懂,哥闭嘴!”

他顿了顿,嘴角一挑,含着半笑半猜的语气又低声补了句:“不过……喊得那般急切,哥听着都怀疑——”

“你是不是梦到点什么不能说的事了。”

“少说两句吧,别逗小弟了。”

说话的是一个身形颀长、衣冠整肃的男人,他目光落在池舟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点无奈的笑。

男人说罢又看向池言,略微收敛脸上神情:“言儿,修习剑术一事,大哥知你自有分寸。”

说罢,他抬手轻轻理了理池言额前的发丝,指腹一触而止,却迟疑了半息才收回。

那一瞬,他目光微动,像是从指尖察觉到了什么不该特别在意的温度。

那点温度似乎顺着指腹钻进心口,让他短促地屏了口气,语句之间有一瞬的空白。

但这点莫名的情绪很快被他自己收束起来,他低声续道:

“但也需记得歇一歇,别真叫我们担心了。”

柳氏听闻微微一笑,语气低柔,轻声应道:“承儿说得是。”

说罢,她看向池言,目光温柔。

她目光微动,神色却依旧柔和,轻声道:“你两个哥哥小时候啊,也整日围着你转……那模样——”

“和现在那两位殿下,也没差多少呢。”

她话音一落,池舟手中啃到一半的酥饼顿了顿,像是咬住了什么卡在齿间的词,嘴角笑意僵了片刻,才又随意地嚼了下去,咔哧一声,似是咬得比方才更重。

而一旁的池承则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仿佛是在避开柳氏的视线,目光落在池言脸上,短暂一瞬,像是要开口,却终究只是轻轻顿住,指尖顺了顺袖口。

池言闻言微怔,只当母亲是感慨过往,唇角动了动,轻轻应了一声。

柳氏看着他那神情,心头一软,语气也更柔几分:

“言儿,我和你爹,还有承儿、舟儿、月儿,都惦记着你。”

“我们近来见你身子好些了,原是想着能宽心些的……”

“但这几日你练得这般投入……”

“大家心里还是免不了又忧心一番。”

池舟咬着酥饼含糊地笑:“可不是嘛,小弟你再这般练下去,别说咱一家人……”

“——怕是连殿下们都要忧心咯。”

他话说得轻巧,笑容却似带着点藏不住的意味深长。

“不过嘛……”

“谁知道小弟你心里到底惦记的是哪一位呢?”

说完这句,池舟语气仍似玩笑,眼神却定定落在池言脸上,像是半真半假地等着什么。

不是等池言回应,而像是——

等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答案。

池言听后并未多辩,只默默从桌上拿了颗蜜枣塞进池舟嘴里,堵得他连笑都憋回去。

池舟一愣,嘴里还没来得及咬下,视线却落在池言通红的耳尖上,神色微滞,目光深了几分。

他像是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既像是调侃有了实锤,又仿佛忽然意识到些什么似的,那笑意便在不经意间悄然淡了一瞬。

可不过一瞬,他便又恢复了惯常模样,嘴里被蜜枣堵得含糊不清,呜呜乱笑着。

只不过这次笑得更卖力了几分,像是故意把什么不该显露的东西掩下去。

池言懒得理他,抬眼看了看那张空着的椅子,轻声问:“三姐今日早膳怎么没来?”

池敬之淡声道:“月儿一早去了街市,说是家中年货还有几样未齐,得亲自去寻些合适的。”

“……年货?”

池言手顿了一下,抿了抿唇。

年货个大头鬼!

从前我就撞见过几次——

三姐房里摊着的那些纸张,哪是什么礼单分账啊……

分明是一张张线条细致的衣裳图样。

旁边还有些剪得整整齐齐的布角,小字也写得极轻极稳……

她这怕又是借机去看新进的料子了……

这也不是什么出格的爱好啊……

喜欢衣裳又不丢人,怎么总藏着掖着的?

不懂了,反正她也没想让我知道……

那我就继续装不知道好了……

池言沉了口气,抿了口温茶。

转眼用罢早膳,池言欲回院休息,却被小厮匆匆来报:“少爷,殿下来了。”

池言一怔,听见院外响起萧景昀的声音:

“池兄——”

“我带了几样新制的糕点,想着你或许未尝过这几味,便斗胆来扰。”

是景昀啊……那还好……

——不是那小屁孩就行。

他才想着,谁知脚步尚未动,院外又响起另一道清冽声音——

“病秧子,本殿也来了,还不快来迎接。”

池言:“……”

不是……你俩一块来的?

虽然心下无语,但他面上仍是挂着礼貌的笑,亲自出门迎接。

府中仆役早习惯这两位皇子来访,倒也不甚慌乱,茶点陈设井井有条,连柳氏都笑着从内院出来,与二位殿下寒暄了几句。

萧景昀转身从随行小厮手中接过一只食盒,含笑道:“宫里近来又新制了几味点心,我想着伯母与池兄或许会喜欢,便带了些来,权作心意,若合口味,便再好不过。”

池母接过食盒,莞尔道:“七殿下有心了。辛苦一路,还特地带了宫里的点心。”

“上回带来的,我们还只尝了几样,眼下这又有新的送来,倒实在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氏话音方落,目光顺势轻移,看向一旁始终静立未语的三殿下。

她只当对方如惯常般空手而来,眉眼温和,笑意不减,声音也轻柔得恰到好处:

“三殿下今日莅临,想来也是事务稍缓,才有闲赏脸一叙。”

“言儿素日念着殿下们,得此良机作陪,便已是难得。”

萧景珩闻言,剑眉轻挑,目光略顿,眼底一抹清意浮起。

他未言辩,只抬了抬下颌,淡声吩咐:

“带上来。”

外头两名小厮便七手八脚合力扛进一只沉甸甸的竹笼,纱罩下透出野鹿斑纹,尚带清凉林息。

笼门一掀,鹿首昂然,四蹄被束,仍不时挣扎,劲道十足。

萧景珩抬手拍了拍那笼顶,声线不疾不徐,似随意又不乏炫意:“前些时入山猎趣,偶得此鹿,便顺手擒了。”

他语声顿了顿,似忽然想起什么,眸色微敛,视线转向池言。

“本殿记得病……”

就在“病秧子”三字未出口之际,萧景珩瞥见一旁的柳氏,慌改口道:

“……池言数月前曾说,最爱这野味入馔,滋味野烈,吃得畅快。”

说着目光斜掠池言,唇角微勾,分明藏着一句“我可是记得你口味”的得意。

池言心中“咯噔”——

他确实数月前爱吃野味,不过那时是因为……

他用“书童”之计戏耍了一番萧景珩,一时心情大好才忍不住多吃了些。

而且当时高热……可真的烧得池言两眼发黑、在床上烫得翻身不得。

以至于后来……逢“鹿”“獐”“狍”就腿软。

我靠!萧景珩咋知道我那时的事啊?

难、难道……一直偷偷打听想要报复我?!

可那人眼里分明没半点恼意,倒像是揣着什么别的心思——

还是说……

这一瞬,他心念百转,仿佛有什么被轻轻撩开,耳根一热,险些没稳住眼神。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池言在心中狠狠地否定着,像要把那点莫名的猜想也一并压下去。

可如今这货竟把整只活鹿抬进来,还亲口提醒旧事,他只觉脑门隐隐又烫了三分。

萧景昀端茶的手一顿,唇边笑意未褪,目光却不轻不重地扫了萧景珩一眼:

“三哥倒是兴致高。”

“只可惜池兄前些时才痊愈,太补的鹿肉可要少吃些,省得再发烧。”

“池兄若嫌过腥,宫里还有几味清润糕点,可调其味。”

言语得体,却话里带针,萧景珩听了也免不得哼了一声。

柳氏却不见分毫为难,只柔声接话:“三殿下亲猎之物,自是珍贵。”

“回头我让厨房仔细炮制,或清炖或煲汤,总能照顾言儿口味。”

“两位殿下今日破费,柳氏铭记在心。”

说罢,她命人取来油布,将鹿笼暂送后院。

萧景珩见柳氏安排妥帖,一时间也难再多言,只微敛了眉:“既已送来,便劳伯母费心处置。”

话是说得客气,语气却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眼角仍瞥着池言,像是还在等一句回音。

池言:仍在头脑风暴中……

柳氏轻轻颔首,又向萧景昀含笑道谢,场面温温吞吞,却因笼中野鹿不时踢笼的“咚咚”声,显得分外滑稽。

池言站一旁,听得鹿蹄乱响,莫名回想起自己那次高热时——

整夜“咚咚”敲床板求水喝的惨状,后背一阵发凉。

三人寒暄片刻,柳氏见茶点已妥,气氛也稳,终于收敛笑意。

她目光柔和地望着池言,抬手轻轻握住他手腕。

那力道极轻,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叮咛与怜惜,像是在说:

“娘不在你身边了,你自己要当心些。”

她低声笑了笑,似不愿叫殿下们听见,又像只是顺手理了理他的袖子,才道:

“言儿,过来一下。”

池言一怔,还未开口,柳氏已轻拉他半步,低声道:

“你陪殿下们说说话,娘便不打扰了。”

话毕,她敛裙一礼,回身缓步往内院而去,举止依旧温和从容。

院中一时静了片刻,只有茶盏轻碰桌沿的细响。

池言刚想舒一口气,偏厅那边却有人踱步而来,语调懒洋洋地响起:

“啧啧,咱池家这桃花,可真是开得比梅花还早了。”

池言一僵——是二哥。

这是要干嘛???

池舟步子不疾不徐,眼尾扫过厅内三人。

他的视线在池言身上停了一瞬,带着点笑意,但笑得极轻——

像知情者看热闹时那种“不点破”的意味。

萧景昀只抬眼看了他一下,神色不变,指尖却在茶盏沿轻点了下,仿佛敛了点心思。

萧景珩微眯了眯眼,目光笔直地迎了过去,唇角含着一点冷意,像是谁踏错了界。

三人皆无言,却像早已交换过几轮刀锋。

池言:Wait, what?

Did I miss something?

池舟却并不多话,只拢了拢衣袖,笑意含在喉间,头也不回地越过门槛,步出廊外。

厅中,只余三人对坐,气氛静得像是刚才那句调笑只是风声。

有点像高中寒假的意思……

有时候有些章节是为了之后的剧情能正常展开[狗头]

好期待男人们因为言子哭的场景[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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