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蛮缠

沂国帝姬今天的课程,是跟着皇帝学习“御下”。

“‘御下’说白了就是控制臣下。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控制的臣子类型?说出来,父皇给你讲。”王遗风说道。

帝姬立即说道:“表哥那样的!感觉表哥很难控制!”

王遗风叹了口气。

“恰恰相反,像你表哥的那种人物,最容易控制。”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温声说道,“他失去的越多,就会越珍惜自己还剩下的。这个时候,你们但凡对他有一丁点儿好,他就会用千倍万倍的好来回报你们。”

王琅语也笑,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家父皇,问道:“父皇,您当年让表哥监视谢家的那一道命令,是故意的吧?”

“只是凑巧了,就给他上一课。”王遗风垂眸,避开女儿的直视,“我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有时候连自家人都不能信,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其他人?”

“不过别人可以对炎儿坏,我们不能。他为了我们的国祚,为了给你们开道,声名和生命皆抛掷不顾。我们若是对他不仁不义,便与畜生无异了。”

父皇会这么说,倒是令王琅语有些惊讶。她想了想,又问道:“杀他所亲所爱之人,算是不仁不义吗?”

王遗风有时候不能明白女儿的一些话,他疑惑道:“好好的,为何要杀他的所亲所爱之人?”

王琅语提笔,在被她画了三个小王八的白纸上写下“好友”二字。

“父皇,您以前只有姨母为友,于是将好友引意为至亲,可能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分量。”王琅语把还有墨汁的毛笔夹在指间转悠,甩的到处都是墨点,和某位殷姓人士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您明明有更温和的手段可以解决那件事,却非要用那么残酷的方式去让表哥体会人心。他这人很容易多想,胆子又小,您那么恐怖地吓了他一次,他以后就再也不敢交友了。”

王遗风轻笑一声,避重就轻道:“可是朕看他和刘家的那个余孽玩的很好。”

王琅语勾着唇角,脸颊两边的梨涡明显,“儿臣正想说这个。您当初还让皇兄去流民堆里把刘照君找出来——虽然被表哥抢先了……您不会事后处理掉那个刘照君吧?”

“不会。”王遗风答道,“刘照君理应跟在炎儿身边。他是炎儿的药,朕不会动他。”

“药?”

“这个你不要多问,仙家秘言,不可多传。”

“好吧。”

父女俩换了一张干净的白纸铺展在桌上,正要点兵点将出一个幸运官员来作为新课题,大皇子王赤鸣突然急奔入开着门通风的书房,都不让下人提前通报一声。

王赤鸣手里还抓着练武用的长枪,一身大汗,一看就是练武中途跑过来的。他在门口站定,惊慌难抑地抬头看向桌子后面的父皇和皇妹。

“大燕的江南地区发了大水,冲死了好多人!”王赤鸣急声道,“表哥还在江南!!”

父女俩顿时瞪大了眼睛,一齐拍案而起。

“什么!?”

王琅语大怒道:“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水那么多,怎么不知道往我们沂国流一点?!”

父子俩震惊地看向帝姬,异口同声道:“现在不是应该先担心殷庆炎吗?!”

王琅语:“对哦,而且大燕还让水冲死了好多人……王赤鸣你不准叫表哥的全名!没大没小!”

王遗风无奈地用指节敲了一下王琅语的脑袋,“你也叫了兄长的全名,没大没小。”

看着捂脑袋冲他吐舌头的王琅语,王赤鸣开始为沂国的未来感到担忧。

他的好妹妹真的能胜任皇帝一职吗?

可一定要能啊,不然现在被关在屋子里读书的人就得换成他了,他不想读书。

……不对!现在应该担心表哥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表哥,父皇让我们不准随便提起你,更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你,我们说起事情来都养成了下意识把你忽略掉的习惯……对不起表哥……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兄妹俩的心中话罕见地重合了:列祖列宗,一定要保佑表哥平安,拜托了!

两人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把开国皇帝、开国皇后、先皇、先皇后、先嫔妃、逝去的公主都给求了一遍,包括他们外出远游的大姑姑锦王。

不知道在哪个天涯海角游玩的锦王:安心啦~都安排好了!

……

刘不敏站在段家的家族陵墓前,身旁的黑衣少年人是爱徒王裘。

王裘是玖人,硬要说的话,跟锦王也有点关系。

从前玖国还未灭国时,王裘是玖国大都中的无名乞丐。当时锦王正在玖国当质子,而他在机缘巧合下受过锦王的恩惠,衣食住行都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保障,也有了姓名。

他随锦王姓,名“裘”——他是因为一件狐裘而与锦王相识的。

“师父,能救吗?”王裘看向身旁沉默的师父。

“尸身都腐烂的只剩白骨了,救不了。”刘不敏叹了口气,“她的家人和朋友也都接受了她已经亡故的事实,让她安息吧。”

“那我们……”王裘的视线突然一顿,他抬手,指向一个墓碑上坐着的女鬼,“那是不是那位段姐姐?”

“你的年纪比人家大多了,还唤姐姐呢……”刘不敏顺着徒弟的视线看去,点头道,“是她。”

“她好像有执念未了,所以才滞留人间。”王裘的紫色眸子发着淡淡的光,能够以此用凡胎□□看见鬼怪,“我看看……她想……看看草原?”

“草原?”刘不敏想了想,人间最广大壮丽的草原在狼蛮地界。

他挥动臂弯里的拂尘,让其中一缕白丝延伸出去,飘到段意馨的魂体面前。

“牵着吧,姑娘。”刘不敏温声说道,“带你去看看草原。”

长风吹起仙人与鬼魂,将他们送往东洲的极北之地。

……

刘照君将老大夫现场调配好的软骨散倒进茶壶里,先用那个还活着的“浮云”试了试药,跟大夫再三确定这药没有副作用之后,将茶壶里的药水稀释了两壶。

不需要特别长久的效果,得让殷庆炎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

他倒上一杯,端着转身,见殷庆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不出声,就死死地盯着他。

“呦,醒啦。”刘照君走到榻边,将殷庆炎扶起来,把茶杯怼在殷庆炎唇上,“张嘴。”

殷庆炎那嘴闭的比蚌壳还紧,刘照君甚至能看清对方下颌上因为咬牙而微微凸起的那块骨头。

“是软骨散。我想给你解开绳子再说话,但怕你跟我动手。”刘照君好声好气地商量道,“你喝了让我安心好不好?”

殷庆炎不为所动,刘照君看见这人眼眶红了。

“……”刘照君把茶杯随手放在一边,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殷庆炎不说话。

刘照君感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刚刚在殷庆炎昏迷时打好的腹稿不知怎的全都想不起内容了。他张了张口,感觉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叫他有话不能吐。

“‘浮云’说的计划,我不会那么干,你能感觉出来吧?我只是口头答应。”刘照君最终还是讲起了正事,他咽下喉间的微哽,尽力稳声说道,“那个天行中跟‘天劫’有关系的官员叫杨宣,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应该没有重名的……反正你们玄鹤卫本事大,有了个名字就能把后面的东西都查出来。”

“玄鹤卫大部分都在天行里,夏禾应该也在。‘浮云’还能清楚玄鹤卫的动向,说明他们手底下的探子还没死绝。这间院子里我看了一遍,只有这两个‘浮云’在,一个尸体我扔西屋了,一个就放在墙根。”刘照君指了指屋里那个倒在墙角的白衣“浮云”,“给他下了剂量比较大的软骨散,你慢慢审……总之你小心点。”

“这间院子里有字的东西我都放到那边了,应该没有遗漏的,如果怕有漏下的地方,你自己再查一遍。”

“我怕‘浮云’给你下的迷药对你有害,去外面绑架了个大夫来给你看情况,就关在东屋,待会儿你走的时候记得把人家给放了。”

殷庆炎感觉自己眼眶忽然一痛,随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有什么顺着眼角面颊落下去,路过的皮肤都开始发凉。

有种预感在他心里挣扎得越来越强烈,撞得胸腔里沉闷难受。刘照君的这些嘱咐好像在说遗嘱,好像是两个注定分别的人才会对彼此说的话。

他全都听到了,“浮云”撺掇刘照君的那些话他全都听到了。身为玄鹤卫统领,他自然知道上一代玄鹤卫都是个什么下场。

但这一代不一样,这一代的玄鹤卫里有近卫,有圣上不能随意处置的存在,还有他。只要不是涉及到危害家国社稷,圣上有什么不可赦免的?

大不了他去给大伙儿求情,去登龙道上跪个三天三夜,用朝堂舆论压一压对玄鹤卫的处置,玄鹤卫中有许多世家子,世家怕世人与同僚指摘,怎么也会为了自家孩子跟他一起求圣上仁慈。

上一代玄鹤卫落得那个下场,是因为新帝根基不稳时玄鹤卫作为私兵知道的太多了。如今不一样,如今的时局不同,只要“天劫”尽灭,玄鹤卫就是功臣,那些隐秘到极致的事情,只有他知道,玄鹤卫只是听他的号令办事,对实情知之不详。

玄鹤卫肯定都跟着他走,因为他们的亲朋妻子都在沂国,他们的功名利禄也在沂国,世人放不下的无非就那么几样东西,都押在沂国,叫他们脱不开身,也走不掉。

但刘照君不一样,刘照君不在乎那些东西——与其说是不在乎,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刘照君是孤到了极致的独行者,像个从天上下来的仙人,在尘世没有什么羁绊,殷庆炎乘天时地利人和才把仙人扯落云端,半是哄半是骗地将人给留在了身边。

如果他身边对于刘照君来说不再是个避风港,而是个随时都能要了命的危险地带,那刘照君走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

“嗯……”刘照君把跑到脸前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去,想了想,又说道,“我还不太清楚这个世界的事,也不知道沂国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感觉‘皇命难违’这种事肯定会发生在你身上。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等你把事情解决完了,我再来找你,行吗?”

装蚌壳的殷庆炎终于开口了,他冷声道:“你走了还会回来?”

“肯定啊……?”刘照君突然注意到殷庆炎这个语气,他误解了,“怎么?我离开一段时间你就要找新欢?”

殷庆炎冷笑道:“你才是走了就去找新欢吧?”

“我哪里看着像个花心大萝卜了?”

“你这张脸就长得不安全!”

“我……”刘照君真是要气笑了,“那我毁容。”

殷庆炎猛地向前躬身,用头撞了一下刘照君,反对道:“不行!”

刘照君没有像以前一样撞回去,他就着这个姿势将动弹不得的殷庆炎抱住,“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在怕什么,对不对?”

殷庆炎又沉默了。

“你和皇帝是亲人,你从亲人的角度看皇帝会感觉他很可亲,但我不是你,在我的角度上,皇帝和洪水猛兽没什么区别。”刘照君低声说,“你知道,我这人怕死,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时,就绝不会把命给托付到别人身上去,喜欢的人也不行。你有你的亲人令要听,我有我的重生命要护……能理解吗?”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将脸埋在他肩头的殷庆炎闷声说:“我不会刻意打听你去哪了,记得回来看我。”

这就是知道他的意思了。刘照君用力拍了拍殷庆炎的后背,问:“你会回玄鹤刀宗吗?”

“偶尔,有任务可能会回去。我会把三福留在玄鹤刀宗,你缺钱了就去找他要。”

“那倒不用……”

“给我把绳子解了。”

“解了你不会打我吧?”

“不会。”殷庆炎含糊道,“我想抱抱你。”

给殷庆炎解开绳子后反被殷庆炎给摁在榻上的刘照君悲愤道:“我信你个鬼!!”

殷庆炎拿起旁边装着软骨散的茶杯,怼到刘照君的嘴边硬喂,“就跟你不相信我能从陛下那里保下你一样,我也不相信你走了还会回来。我有什么值得你回来找我,嗯?”

刘照君想学着先前的殷庆炎一样闭紧嘴,但是不知道殷庆炎戳了他什么地方或是按了他的某个穴位,痛的他下意识张嘴,那一杯软骨散全都灌进了他的嘴里,又被他挣扎时呛进去了一半。

我【哔】!完【哔】【哔】蛋了!!

刘照君心里脏话连篇,趁着药效还没发作一脚踹开殷庆炎,连滚带爬地下了榻,伸手抠嗓子眼催吐。

殷庆炎扑到刘照君身上,将这人压在地上,又将刘照君的两只手都给扼住,不让刘照君把药吐出来。

“殷庆炎!能不能信我一次!?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可能在外面找人!肯定会回来看你!!”

“我不信天!!”

“那我对神发誓!我要是在外面乱搞就天打雷劈!!”

“不行!你不准让雷劈!!”

“不是,那你到底要怎样?都说了我怕你和你舅搞什么‘君要臣杀人臣不得不杀’的烂俗剧情,你违抗不了皇令的话能不能放放水,让我自己逃命啊?!”

“你眼睛好了,就想跑了!”殷庆炎突然空出一只手来,盖在刘照君的眼睛上,语气危险,“不如一直看不见……”

刘照君心神疲惫,破罐子破摔道:“那你把我眼睛挖了!!”

“我不!!!”

“你要不要先去干正事啊?!‘浮云’还在墙角看着呢!!”

墙角的“浮云”突然开口说话道:“没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刘照君崩溃道:“起来!别让人看笑话!”

殷庆炎依旧压着刘照君,直到药效彻底发作,“没事,反正他很快就要死了。”

软骨散这个药名取的太形象了,刘照君感觉自己在地上软成了一滩水,任人摆布的那种,筋骨根本不受脑子控制,有种高位瘫痪的错觉。

精神也有点恍惚。

刘照君感觉殷庆炎将自己抱到了榻上,又离开榻边,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随后屋内有刀刃刺入皮肉的细微声响,再然后,就是殷庆炎坐在桌边翻书的动静。

他能隐隐约约看见个金色的轮廓,应该是殷庆炎的脑袋……奇怪,这软骨散怎么还自带安眠药效果?

眼前很快黑了下来,等刘照君再醒过来时,外面的天已经有些昏暗了,傍晚的夏风吹入房中,带着沂国特有的干燥。

他的那对尖手甲被人放在桌上,手甲旁边是一袋子鼓鼓囊囊的东西,看着像是殷庆炎的钱袋,钱袋下还压着一条金黄与深棕色相间的短绳,被一根红线捆住。拿起来一看,是用头发编成的。

——他和殷庆炎的头发。

刘照君环视了一遍屋内,书卷都散乱地落在地上,原先倒在墙角的“浮云”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墙的血迹,地上还有些隐约可见的碎肉,令人怀疑殷庆炎是不是在这里鞭尸了。

“……”

都不需要喊一声确认,刘照君就能确定,殷庆炎走了。

嘴唇有点疼,被狗啃过。

刘照君把殷庆炎留给他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带上。

真是……非得跟他闹上一通。

刘照君其实挺心有余悸的,他还以为自己一觉醒来会被挖掉眼睛,或是被囚禁在什么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但是都没有,殷庆炎放手了,让他跑。

“你哪里都值得我回来找你。”他亲了亲那根头发编成的短绳,将其妥帖地收在衣襟中的夹层里,随后推门出屋,离开这方院子。

坐在房顶上的殷庆炎见刘照君正常离开,这才起身,运起轻功,离开此地。

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去复命,一个去逃命。

嗯,主打一个古代通信不发达导致的信息差,如果他们都有手机,拉了个聊天群,有什么问题直接在群里说开就行了,说不开直接逃之夭夭,都不用回去特地见上一面。

殷庆炎是一款,敏感脆弱又胆小的小猫咪(王琅语眼中)

王琅语:不准欺负我表哥!我表哥胆子很小的,都不准吓他!!

胆子很小的表哥:嬢嬢,阎罗殿怎么走啊?我去试试能不能篡位(抛刀稳接)(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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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蛮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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