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公主

水波在木盆里漾开。

周梨揉着眼睛往下看,看见清水中自己似醒非醒的样子,忽然觉得木盆中的人影自己好像从来没见过。

她滞了片刻,等眼睛终于能半睁开,转头过去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绞着双手的女孩。

确实是很像的眼睛啊。

帐篷里处处是暗红色的槿花花络,女孩倚着一支撑天的木柱站着,见周梨转头过来看她,将脑袋偏了偏,微微垂下眼睫盯着脚下暗色的的木板。

周梨才又转头回去,看清水中这双已经睁得像葡萄的眼睛。

她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

过去数年间几次三番盯着陈叮叮的眼睛,总觉得她的眼瞳是琥珀色的,总觉得她的眼睛里有金色的流霞在闪,可是今日再看,才发现那根木柱旁边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样的,也许她是把梨花巷子里的晴朗天日装在了那双眼目中,才让陈叮叮的眼睛添了几分异彩。

她忘了原来这双眼睛也是会和自己一样的灰暗。

周梨撇着嘴将双手往木盆里搅动,泼出一掌冷水打在自己脸上,觉得老人说的话果然都是哄小孩的。

只是眼瞳相像而已。

陈叮叮的眼尾拉得比她长,笑与不笑都好像在眼眶里游了一尾小鱼,睫毛也比她的长,虽然陈叮叮当初拿着小剪子要替她剪睫毛的时候被她躲开了,她完全不相信什么剪了睫毛会越长越长这种鬼话,今日看来却有些悲戚地发现也许是真的。

早知道也学她一样剪掉睫毛。

周梨看她还是抿住双唇不说话,有些纳闷了。

大小姐你现在可是整个漠北最神通广大的天珠神仙了,为什么却一副盯着脚尖好像做错了事的样子?在这顶帐篷里,还有谁有胆子欺负你呢?

她掬起一捧清水泼到陈叮叮的脸上,看她怔了一会儿,忽地两个肩膀沉下去,脸上挂着水珠笑出来。

“你的名字实在太长了,我还是叫你陈叮叮好了。”周梨径自找到软木塌坐上去,陷进宽阔的柔软的褥垫中,歪着脑袋四处打量。

她发现这顶帐篷在外面看起来很唬人,里面却和普通人家的屋子没什么区别,和她想象中的什么满屋子金器吃穿用行全是金子之类的大相径庭。

不过屁股下的木塌似乎还不错,比上京城里皇帝的龙椅还要轻软。

“我猜你也记不住,”陈叮叮点头,在她对面的另外一席塌子上坐下,道:“以前刚去中原的时候有个男孩问我叫什么名字,说他喜欢我,我说他能把我的名字再说一遍就请他喝一壶竹叶青,结果他嗫嗫嚅嚅说了好几个都不对。”

“叫你阿茹娜不行吗?”

“那是我母亲的名字,熟悉的人会叫我阿娅。”

“哎呀!”

“怎么了?”

“我在叫你的名字。”周梨吐吐舌头。

陈叮叮无奈地笑了下,看她总是在褥垫上捏来捏去,道:

“褥子里包的是小羊身上刚剪下来的细绒毛。”

“其实你有这么多稀奇的东西,还有数不尽也用不完的金子,为什么要偏偏找苦头吃?”周梨嘟嘟囔囔:“是我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放弃这些金子。”

“总有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陈叮叮叹一口气。

“比如?”周梨不信。

“比如我在屋子里熬的排骨粥。”

“听不懂你说话。”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吹进一股热风,帘外已是大亮的天日,周梨的眼神穿过几个侍女的缝隙往外看,看见细小的黄沙上好像蒸腾出一缕一缕的热气,烧得外头的风都变了形状,她只骑马在漠北走了小半个月,就已经领略到此处风沙说变就变的脸色,别看白日里还是入夏的盛气,到了晚上一整个恨不得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

所以过去的那些天她一直将一身灰褐色的短打衣穿在里面,到了晚上一一套上春、夏、秋、冬各色的其他衣裳,走在季长桥的身边说是乞丐都是抬举了她。

如今坐在这顶帐篷里,倒是感觉不到外头的热气了,还有人托着木盘将一列的好衣裳摆在她的面前。

领头的侍女脚踝上挂着铃铛,凑到陈叮叮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陈叮叮点点头,随即向周梨望过来,道:

“七王爷等在外面。”

“等我做什么?”

“今日苏哈尔有一队人马要回上京城,我让他送你们回去。”

“不留我在这里住几天吗?”

“这里的形势一日比一日坏,萨仁格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趁着还有马队,赶快离开吧。”陈叮叮轻轻摇头。

“也不急在这一刻。”

“这倒是实话。”

陈叮叮笑了笑,挥手遣走帐篷里送来衣裳的侍女们,替她挑了几件鹅黄色的衣裙比划在身上,忽地问:

“你知不知道七王爷其实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喜欢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藏得住?”

周梨顿了会儿,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点头,她的两腿荡在木塌下,一晃一晃的。

“那你呢?”陈叮叮看着她,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

“只可以喜欢一个人吗?”周梨抬头起来看她,脸上有些许的疑色,问:“不能同时喜欢很多人吗?”

“以前看你和陈当当在一起,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身边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可是后来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同时,也可以喜欢其他人。”

“你说的是陈崔吧。”陈叮叮望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当然可以喜欢很多人,但我们能选的只有一个人,选了这个,那个就要被放弃。”

“就像我在西郊留的大宅子,住进去这个,就没有那个的屋子。”周梨接过她的话。

“那倒不是,如今我要留在漠北,你在西郊的那间大宅子就不用留我……和当当的屋子了,这样就有七王爷住的地方了。”

“你再也不会回去了吗?不去玉阶坊踢毽子了吗?也不去金雀池钓鱼?那我陪你去福瑞酒楼楼下看壮汉呢?正是夏日,那里的汉子天天敞着胸口,你不是说最喜欢看胸大的男人吗?”

周梨一连问了好几串,看见陈叮叮都缓缓地摇头,像最后一句话要放在平日里说,她都怀疑陈叮叮听了会流口水,可是面前这个戴着璎珞玛瑙的女孩只是微微笑了笑,好像这些飞舞在上京城内所有的东西,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

“也许永远不会回去了。”陈叮叮轻声说,随即举起自己的拳头,有些孩子气地告诉她:“你最好也祈祷我不会回去吧,漠北的天珠从来不轻易走出大漠的沙风,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去了上京城,说不定是带着兵马去抢你们的东西。”

周梨想摇头反驳她,说你不会这样做的,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女孩,她又咽下了自己话,她觉得人总是会变的,如果有一天陈叮叮真的带兵来打上京城,自己也不会觉得惊奇。

“那当当呢?”周梨想起昨夜躲在帐篷边上的人影。

“也带他走吧。”陈叮叮好像早就想好了这句话,道:“我已经和苏哈尔打过招呼了。”

“你不把他留下来吗?”

“这里的事情,我希望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是你们有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陈叮叮怔了一会儿,轻轻点头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周梨望向陈叮叮背后的帘子,风好像大了些,将帘布呼呼往里吹,可是帘布边缘却不知道被谁攥住了,半点儿缝隙没露出来。

“这个送给你。”周梨从自己的袖口中抽出贴身带的匕首,鱼刃刀锋上的细鳞和过去一样锐利,和她身上破烂的衣裳截然不同,好像这把刀就该是某个显贵的大人物佩着,而不是她这样一个灰扑扑的女孩。

陈叮叮知道她有多宝贵这把匕首。

“那我的镜子……”可是对于要送出自己的镜子,陈叮叮依然有些不舍。

“不要你的镜子,”周梨把匕首塞在她的手心,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羊圈里的金子么?虽然那是萨仁尔的东西,不过你要是想要,带走就好了,毕竟如今我才是——”

“不是。”没等陈叮叮把话说完,周梨先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们漠北的骑兵真的闯开了上京城的铁门,你们的兵马绝不能踏进梨花巷子中一步。”

陈叮叮愣了片刻,看她一眨不眨地盯住自己,终于握紧手中匕首,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只要我活着。”

“这样就好了,”周梨白她一眼,道:“我才用不来你的镜子,那根银钗摸着就硌手。”

陈叮叮从怀中取出她说硌手的那面镜子,捏在手里左右翻看。

小银镜的背面是细密而繁杂的花纹,雕刻的纹路之间孔隙极小,时不时就会塞进去一两颗细小的沙石,平时要是不注意,连手心渗出的小小汗渍都会挂在空隙之间,留下银灰色的一小点斑纹。

可是她手里的小银镜常年如新,即使到了漠北,也和当初在上京城里一样,每日夜里都用自己的手帕沾了清水细细地擦一遍,半点儿尘埃不染。

“帮我给当当带一句话吧。”陈叮叮说。

“你不去见他了吗?”

陈叮叮低头垂下去,眼睫晃了晃。

“什么话?”

“说……说如果有机会的话……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带他走吧。”

“他已经听见了。”周梨朝她身后眨着眼睛。

陈叮叮转头,看见那身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帘旁,帐篷的帘布被风吹得露出来两边的缝隙,男孩的眼睛眨也没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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