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药

火光,四处都是火光。

烧亮帐篷中暗色的槿花花络,让人的额头也渗出几丝热气。

帐篷里的三个人影纠做一处,兜帽盖住了女人的脸,只看见叮叮当当两个人赤手空拳和女人过招,招招皆在下风。

凛凛风声从拳脚交碰处发出,惊飞坐榻上一面轻盈的薄垫,薄垫沿着女人一闪而过的身形滑落在地,周梨发现自己手中握着匕首。

鱼刃的的侧刀印上暗红色的花络,周梨握紧。

不,不能动手,那是二姐。

手中巴掌大的冷兵终于找到了时机,在纠缠中狠狠扎向女人的后背。

帐篷里热气更甚,周梨头上渗出的却是冷汗,她不明白自己的手为什么不听使唤。

女人两手顾及着叮叮当当左右两侧的夹击,抽空横飞一腿,只用一招便挑空了她手里的匕首。周梨松了一口气,瞬间心头又涌上不甘心,她不明白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为什么在此刻似乎连一个手无寸铁的樵夫都不如。

一脚横飞的腿力直将她踹到坐榻旁边,她捂住胸口,还没来得及起身,看见陈叮叮从怀中摸出了那柄被她嫌弃却锐利十分的银钗镜。

不,不能动手,那是二姐!

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叮叮下了狠心般地将钗尖往女人脖颈上扎去。

火箭射穿了帐篷顶。

她记得明明是白天,仰头往上看的时候却看到漆黑一片,火光如鸢,开在天上。

电光火石间,女人擒住陈叮叮狠扎下来的右手,又用刀鞘打飞凭空而落的火箭。

就是在这个时候,陈当当找到了散落在她身边的匕首,将它送进了女人的胸口。

匕首落在地上,殷红色的血水顺着女人胸口的血洞汨汨往外涌,她的兜帽垂落,露出一张清冷冰冽的脸,眼中寒芒比刀更甚。

周梨想起来她拉着二姐的手问她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衣服,二姐说这样就看不清血水的颜色。

四处都是火光,喊叫声和马嘶声混作一团,帐篷被烧光,外面的火色几乎要吞噬一切。

昨夜还举酒的人们在黑甲覆面的兵马前左右奔逃,笑声消失了,冷夜中寒光一挥,有人的人头落地。

明明是白天,她记得是白天。

周梨上了马,被人用鞭子狠狠一甩马屁股,什么都由不得她做主了,她有在那一瞬间想过留下来,可是火光烧起来的时候她只是回头看,看见陈叮叮在四处的野火里朝她招手。

她猛地抓住薄薄的褥子,从小木床上坐起。

“醒了?”屋子里都是药香,老钱用小小的戥秤托着白芷和山药,抽空看她一眼,又回过头来继续拨弄着秤上的小刻,“怎么睡得满头大汗?”

周梨打了个哈欠起身:“今日太热,我二姐呢?”

“走了,伤口溃烂半个月,挖腐肉的时候眼睛都没眨过,老头子我纵横医术六十年,也就见过她这么一个。”

“您今年才五十九岁吧?”

“娘胎里就开始行医了。”

“天降神童。”周梨朝他拱拱手,捏着小秤里青白色的薄片往自己鼻子下一闻,满脸嫌弃地丢开,“什么东西?这么臭。”

“木合草晒成的干片,去去去,你这小娃娃不知道这东西如今比金子还贵。”

“这就是你将摊子收起来,改行做大夫的理由?”周梨拨了拨屋里几杆“救世华佗”“神医妙手”的旗子,比嫌弃木合草还要嫌弃他:“这些东西是你自己做的吧?”

“生意不好做啊,卖这些小玩意儿半个月的银子还比不上益和堂半个时辰的账目,索性在翠玉山庄的时候也都是我给你们这些小娃娃上药,治你们也是治,治别人也是治。”

“我们的命怎么能和普通百姓的命相提并论?”

“可别把自己看轻了啊小果儿。”

“我是说我们的命更金贵些,腰上都别着好几个脑袋呢。”周梨白了他一眼。

“不过你又不识字,怎么看出来这些旗子是我自己做的?”

“还用说吗?糊着木杆的浆糊都粘不住,我去年帮你糊纸鸢的时候就说这些浆糊不好用了,你还不舍得丢,现在罐子里都是空的。”周梨将手中黑罐倾倒过来,往罐底拍了拍,什么都没有。

“不妨碍客人一茬一茬地来,”老头笑嘻嘻地,道:“听说赵大夫去了西郊小半个月还没回来,益和堂的人手不够用,现在得了急热的客人都往我这儿赶,一天少说有八两银子!”

“八两!”周梨对着他瞪眼睛,道:“有这种生意我还做什么刀手!”

“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老头还是笑,见周梨苦着脸插裤兜出门,对着她的背影大喊:“回头告诉你二姐,每过三天记得来我这儿上药,别又像以前误了性命!”

远去的背影摆摆手,算是回应了。

老头望着四面支着小木棍的窗棱,兀自嘟嘟囔囔:

“都入秋了热什么热。”

周梨踢开脚边一块碎石,右手习惯性地要摸上鱼刃的刀柄,指尖却划了个空,从宽荡的袖口里左摆右摆,什么也抓不住。

檐角下围坐一团的老人们冲她招手,一边嗑瓜子一边摇着手里的骨牌,大喊一句:“来啊小果儿三缺一!”

要放在往日里她早把袖子撩起来兴致勃勃凑上去,几个铜板的输赢倒是不重要,桌上的瓜果零嘴那是一定得吃得够本,可今日她却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踢着脚尖继续走。

自从陈叮叮的名字在长风门的刀册上划去,她总觉得这条望不到头的梨花巷缺了点什么。

从漠北回来后,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她自己就不用说了,一连好几天都差点儿分不清睁眼的时候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

陈当当人倒是回来了,魂却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整日跟在赵师傅后面去拿刀册上的名字,本来话就少,如今更是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屁,一露面就是满脸血痂刀光剑影,门内时有传言陈崔给他灌了什么**汤,好让陈当当走他的路子,杀够十万个人头就请陈当当来做门主。

季长桥呢?想到他的名字,周梨更将脚尖的石子踢飞踢远,踢破陈员外家的一扇纸窗,招来两声破嗓的谩骂。

周梨吐了吐舌头,扶着墙角拐进贴满布告的照壁后面,等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远,才敢冒出来一个脑袋。

做刀手做到这份上,到底有什么好威风的?

她长长叹一口气,带着汗渍的掌心从照壁上粘下来一通官令,背面的浆糊像鼻涕一样黏在一层又一层的官纸上,纸面上的字当然是一个也看不明白。

周梨一掌往墙上拍去,暗自嘀咕莫不是官老爷用的浆糊也是从老钱那儿捞的,掌心好不容易将手中官纸重新挂上,却在角落里瞥见一抹熟悉的唇角。

掀开层层叠叠的诰令,她才在最底下翻出来一幅与她眉眼一般无二的缉凶令,纸面上别的字都不认识,只一个大写的“五”让她气得差点吐血。

她扯下自己的画像,又想起那日陈叮叮拿着小银镜晃她,说陈当当捉笔在“五”字后面画圈,好让周梨这一刀的威名振耳些。

萧瑟的冷风带着落叶在地上打了个旋,将周梨手中诰令吹得折起一角,她仰头往上看,今日阳光正媚,将这条巷子围聚的屋瓦都照得泛起金色。

这样的一日,居然还是好天气。

她将缉凶令随手一挥,沿着巷子边上的沟渠慢慢踱步。

长纸随风飘,盖到半身高还在流鼻涕的小孩脸上,小孩大嚷说:“有刺客!”另一群流鼻涕的小孩便浩浩荡荡提着木剑围上来,看那张缉凶令上女孩咧嘴大笑的工笔画。

等她再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西郊的宅子门口。

她盯着墙角已经高过膝盖的荒草,自己都微微一愣,见那扇脱漆的门板今日没有上锁,犹豫了一会儿才往里进。

一手刚覆到门板上,冒冒失失冲出来一个和她齐高的少年,要不是周梨躲得快,额头上少不得要来上重重一击。

“周姑娘!”少年把住门扇站定,面有惊诧。

“小宋,你怎么在这里?”周梨微微一怔,又问:“这宅子要卖出去了?”

“没呢,老东家说这间宅子折价贱卖了,如今只消三百两就能买下,我瞧你对这间宅子上心,还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别人呢,就等你回来。”少年往院中去,两间厢房中间置一长架,架子上挂着数十把木头剑柄:

“老东家差我来这里取一把长剑,我找遍了所有屋子,都没见着有那玩意儿,你说刀啊剑啊的哪是我们寻常人家该有的东西,我猜是老东家昏了头了,梦里见着的东西也差我们这些人来找。”

“三百两……”周梨心中一动,问道:“只收现银吗?”

“现银?周姑娘你太久没回来了,如今金子银子在西郊都只当作石头用,老东家说要值三百两的药,什么当归啊枸杞啊人参啊白芷啊,能入药的都算。”

“药?药比银子值钱?”

“如今有钱都买不着药喽,”少年随手抽出一把木头剑柄,剑柄之下是削得圆润的剑身,他赫赫威风地使了一套不成路数的招式,向周梨笑道:

“你在城中住久了,恐怕还不知道,近日西郊处处是大着脖子喘气的百姓,常常上一息还在说话的人,下一息就歪脖子倒了,城中各个视西郊为秽土,连官老爷都下了诰令不准我们这些贱民进城求药,说这是天罚,只有你还敢来这里看宅子。”

“是吗……”周梨有些心不在焉,在想老钱铺子里的那些药材值不值三百两。

“是啊!益和堂的赵大夫你认识吗,大半个月前请去陈老爷家看病,回来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就挂着药箱死了,要我说这天罚却比人情多点公道,有钱的没钱的,有权的没权的,该死还是得死。”

“治不好吗?”

“还不知道呢,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老东家试了上百种药了,还没熬出一锅好的药汤。”少年又抽出一把木头剑柄,底下仍是木头剑身,有些泄气地塞回去,向周梨问道:

“周姑娘,这宅子你还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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