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285.雾失楼台(二)

车马渐缓,灯火如昼,高大的府门前跪了一地的仆从小厮,护卫队列在石狮台前,恭迎归府的车马。

玄挑开车帘,抬手相请,池鸢一人当先,跨过轿凳跳下马车,秋玉彦摇头无奈道:“别急,慢些。”言罢回身请谢离先下车,谢离怎敢走在秋玉彦前面,连连推拒,秋玉彦也不坚持,含笑看了谢离一眼才下马车。

宴席摆在池鸢曾去过的那座楼阁花厅中,偌大的厅室只有他们四人用饭,门外却候了十几个奴仆婢女,世家贵族吃饭规矩最是繁琐,因为有池鸢在,秋玉彦便驱退那些伺候的人。

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薄薰难得没现出贪吃本性,而是十分拘谨的随主人一同用餐,谢离和秋玉彦同坐一桌,席间两人推杯换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池鸢见他们说的热闹,凑过去道:“你们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秋玉彦抬首看着池鸢,展颜笑着:“没什么,只是同谢七郎说起你们游历江湖的事。”秋玉彦似喝醉了些许,手中瓷杯微微倾斜,洒了大半酒水,“你从不与我说这些事,难道还不许让我从谢七郎这处打听了?”

池鸢微微拧眉:“你又没问,我当然就没说了。”池鸢嗅了嗅桌案上的酒水,嗔怪道:“好呀琴石,你们俩在这品尝美酒,而我却只能坐在那里喝茶,真不公平!”

谢离抬手掩笑,半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之意。

秋玉彦眉梢被酒气熏得泛红,听了池鸢的话,迷醉的眼眸闪过一丝疑惑,“不公平?为何不公平,池鸢,难道你想喝酒?”

池鸢俯身坐到他们案前,“是啊,我想喝酒。”

秋玉彦神色一怔,下一刻,眸光顿然变得清明,“你……你会喝酒?”见池鸢颔首,秋玉彦露出奇异神情,“你竟会喝酒,池鸢,你何时学会喝酒了?”记得南浔那回,她还曾借倒酒之事捉弄自己,而今她也会喝酒了,才半年不见,他似错过许多。

“行走江湖的时候,遇到同道中人,不知不觉就能适应这酒的味道了。”池鸢抢过秋玉彦的酒杯,拿到鼻尖嗅了嗅,“你这酒闻着好香啊,看看,被你浪费了这么多,来,我们三人一起喝酒!”说完,端着秋玉彦喝剩的半杯酒递至唇边饮尽。

秋玉彦和谢离皆被她突然的举止惊住,秋玉彦蓦然失神,目光落在酒杯上,方才池鸢贴至唇边的一侧正是他用过的……秋玉彦怔怔看着那支酒杯,眸光缓缓上移,瞥向池鸢樱红的唇瓣上,那双唇被酒水浸染,樱红如血,光泽透亮,诱人遐想,秋玉彦眸光一暗,慌忙别开脸,然而不断滚动的喉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谢离先是惊异一瞬,随即心中泛出一丝苦闷,之前池鸢就用过他的水壶喝水,原来她对谁都不设防,还是说她从不在意这些……

池鸢喝完还随意舔了舔唇,提起酒壶晃了晃,不满道:“琴石,你这酒壶空了,还有吗?唤人再上几壶来。”

秋玉彦转头看来,又被池鸢诱人的唇色吸引,他艰难移开视线,轻叩桌案唤人进来。

整张席案摆满了空酒壶,然而却只有池鸢一人在喝酒,秋玉彦和谢离坐在一侧默默看着,两人各怀心思,顾忌对方存在都没有动。

池鸢独自一人喝酒也没在意他们跟不跟,像是在发泄心中苦闷,一杯接着一杯,但她的体质喝多少都不会醉,即便她想短暂麻痹自己,忘记那些烦恼事,可清晰的神思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寻灵之路漫漫,一步都不能停,停下就落入凡俗,即刻泯然众人。

“好了,池鸢,再喝就真醉了。”秋玉彦终于出声阻止,他抢过池鸢手里的酒壶,低声劝着:“你若喜欢,明日再来我府上,喝酒又岂能一日喝尽的?”

看着酒壶被他抢走,池鸢皱了眉头,她抬起薰红的眼眸,哀怨的看着秋玉彦,后者蓦然一怔,那双时刻冰封的眼眸,居然蓄满了盈盈水光,被她这般瞧着,秋玉彦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好,都依你,你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秋玉彦宠溺的摸了摸池鸢的额头,就在这时,玄突然从门外进来,站到秋玉彦身后耳语几句,秋玉彦眸光一沉,凝思片刻,起身道:“忽有急事处理,池鸢,恕我失陪片刻。”路过谢离时,秋玉彦步伐一止,垂首叮嘱他道:“谢七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陪着池鸢。”

谢离摇扇笑着:“彦公子放心,别的事谢离不敢保证,但此事谢离是心甘情愿做的。”

秋玉彦薄唇紧抿,“如此便好。”他盯着谢离看了一会,提步远去。

见秋玉彦走了,坐在另一处席位的薄薰才敢挪步过来,她俯身靠着池鸢坐下,将脸贴过来嗅了嗅,“主人,这酒有那么好喝么?”

池鸢抿了一口酒,半抬眼眸睨着她:“哼,是你嘴馋了吧,想喝便喝,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薄薰被说中了心思,红着脸呵呵笑道:“主人,我是嘴馋,但比起喝酒,我更担心主人,您喝了这么多,即便不醉,可凡物乃浊,到时候您还得费劲心思将它们逼出来,如此,可不是耗费自身精力?”

池鸢冷哼一声,“你这是在教训我吗?”薄薰立马垂首,“不敢,我只是担心主人!”池鸢眉头紧蹙,不耐地将近前的酒壶扫开,霎时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碎瓷声,“不过喝酒而已,怎么一个两个都开始教训我来了?”

薄薰见状赶忙挪到一侧,劝都不敢劝了。

谢离坐在池鸢对侧静静看着,在池鸢即将要拿下一壶酒时,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罄月,外边月光正好,陪我出去散步吧?”

池鸢轻轻挣了挣,但谢离却固执的不放开,他目光坚定又温柔,就那般静静将池鸢注视着,池鸢眸色渐渐清明,她松了酒壶的把环,谢离也松开了她的手腕。

楼阁前的花园很大,出了长廊石阶,就是一大片牡丹花海,举目望去,灯火辉耀,五色花簇美不胜收。谢离引着池鸢从花丛中的石道上走,月光清清,映照着地上三道人影,谢离单手摇扇,另一手背在身后,路过的晚风拂起他脑后松开的发带,蹁跹如蝶,一路飘飞到池鸢耳畔。

池鸢伸手抓住那根乱飞的发带,谢离察觉转身回望,池鸢眯起的双眸,唇角浮起的笑迷人又危险,“笨啊,发髻散了都不知?”

谢离眸光定在池鸢脸上,瞬间红霞飞满他眉眼,他忙接过她递来的发带,转过身将散开的半束青丝胡乱系好,可越是急切手中动作就越出错,池鸢看不下去,走上前抓住他的手,牵引着他将发带系好。

“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池鸢就站在他身后,说话时他都能感受到从她嘴里吐出来的热气,谢离身子一僵,脸色更是通红一片,半天不敢回头看她,“没,没有,咳……夜风有些凉,时辰不早了,我,我去向彦公子辞别。”

看着谢离飞快的脚步,池鸢心生诧异,转身寻问薄薰:“你说他跑那么快作什么?我还不想回去呢。”

薄薰半垂头,身子一阵阵抖动,似在忍笑,“噗,不知道呢,主人,您不回去吗?”

“回去作什么?我又不需要睡觉。”池鸢回头看向身后的楼阁,一瞬间,她似乎看见楼阁二层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大概是秋玉彦吧,没想到他会那么忙碌,每每相见,总有处理不完的琐事,这次离开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了。

池鸢凝思片刻,吩咐薄薰将谢离送回去,而她则转身往楼阁飞去。

池鸢轻身飘落到窗沿上,屋内烛火明灭,随着徐徐晚风有序浮动,放眼望去,一排排书架倒映着烛台昏黄的光,却投映出一道道沉暗的阴影,东侧书桌前坐着一人,青纱帐幔阻隔了视线,只能隐隐看见一撇白衣。

池鸢轻手轻脚的踏上地毯,挑帘而入时,伏案的秋玉彦也同时抬首,“你不是要走么,为何回来了?”他唇角噙笑,半边脸却掩在烛火都照不到的阴影中。

“谁说我要走了?是谢离要走,又不是我。”

池鸢明媚的笑容似乎点亮了秋玉彦眉间的阴霾,他直起身,清俊眉眼终于显露在烛火下。“你是舍不得我了么?”

池鸢神色一顿,想了想直言道:“是有一点,上回说,你要弹琴给我听,总该兑现一下吧?”

秋玉彦倏然起身,他步伐极快,月白的衣衫轻轻飘飞,勾勒出一副极美的画,池鸢被他衣上绣着的金纹牡丹吸引了片刻,等回神时,秋玉彦已经站到她身前了。

秋玉彦俯身低头,眉眼间的笑温柔又易碎,声音清润又绵软,语气还潜藏着半丝颤抖,“池鸢……你,当真舍不得我么?”

池鸢抬头瞧他,眸光亮度惊人,“嗯,因为我想听你弹琴。”

秋玉彦眸光一怔,其中汹涌着某种难言的情绪,他深深吸了口气,猝然牵起池鸢的手,走向隔壁乐室,池鸢也没挣扎,右手任他牵着,但他手心温度灼热,和她冰冷的体温相衬,更难以让人忽视。

秋玉彦左手取琴,右手揽住池鸢的腰,轻身一跃,飞出楼阁,向后山的花池而去,时近初夏,花池里的睡莲已是含苞待放,秋玉彦揽着池鸢飞到一处亭檐上,稳稳落足后才舍得放开她。

“你想听什么曲子?”秋玉彦俯身坐到檐脊上,开始摆琴试音。

池鸢认真想了想,“不知道呢,那就弹你最喜欢的。”

秋玉彦抬眸看她,那认真模样似要将她眉眼深深印刻在脑海里,“好,此曲名为溪云雾雨,是我近来创作的新曲谱,你是第一个听众。”

“你作的?好呀,洗耳恭听!”池鸢环手盘坐在他的身旁,天悬皓月,两人衣?交叠,美成一幅画。

秋玉彦拢了衣袖,轻轻抬腕,目光凝落在池鸢脸上,随即他缓缓闭眼,抚琴勾弦。

琴声一动,周围虫鸣喧嚣声瞬间静止,一开始的曲调沉稳又不失华丽,忽而,弦音一转,如心底泛起的涟漪,丝丝萦绕不断,待一圈圈涟漪散去,那弦音猝然化为汹涌波澜,直扣人心,惊涛骇浪中,思绪也随之展开,一幕幕往事席卷而来,让人心生惆怅,而后琴音散开,又如往事随风,怅然若失间,蓦然悲凉。

琴音散去,余音久久不散,池鸢怔怔回神,看着秋玉彦低垂的眉眼,不知为何,胸口突然堵得很难受,她不自觉的抚上心口,为这莫名情绪感伤,都说曲由心生,琴石的心事竟如此沉重悲凉,让她的心也跟着难受了。

秋玉彦调整了一会才从曲境中回神,他转眸看向池鸢,见她眉染愁容,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弹这曲子,让你无端生忧。”

“此曲基调确实伤感,但也证明你琴技之高超,凡尘俗曲难有打动我的,你这一曲还算一个。”

秋玉彦顿然展颜,“你倒会安慰人了。”他抬首看向夜幕中的明月,轻声一叹,“如此花好月圆,如此良辰美景,有佳人相伴在侧,我又何必感伤,好,你且再听我一曲。”

“好。”池鸢应了一声突然飞身跃向花池,她轻点荷叶,在雪白的睡莲间蹁跹起舞,秋玉彦看着她飞跃的身姿,再次勾弦,抚弄琴音。

这次的曲子灵动又轻快,好似蝴蝶入梦,又如飞鸟入云,让人化生出翅膀在如梦似幻的梦境中飘游。

池鸢飞累了,躺到花池的大石上闭眼假寐,美妙琴音萦绕耳畔,就是最好的入眠曲,不知不觉中,池鸢放松五感,当真睡了过去。

秋玉彦一曲弹罢,抬首去寻池鸢身影,当见她随意躺在地上睡觉,不禁摇头幽幽一叹,动身朝她跃去。

未想池鸢睡得极熟,就连他靠近都不醒,秋玉彦端视着她的睡颜,睡梦中池鸢神情依然清冷如雪,周身更是散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伴着微凉的夜风,如寒冬冰霜一般冻人。

他知道她睡眠向来浅,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她睡得极深,好似沉浸在他琴曲的梦境中不愿醒来。

秋玉彦脱下外衫给池鸢盖上,他没舍得叫醒她,难得见她一次,他只希望时间不要走得太快。

秋玉彦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去碰她的脸,触手瞬间,那冰凉的体温冷得让他心惊,若不是知道她是如此体质,还以为她……秋玉彦连连摇头,止住自己无端幻想,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他便什么都不奢求了。

月上中天,池鸢身上的雾气越来越浓,秋玉彦不愿离开她半步,半个时辰后,薄薄内衫已被雾气濡湿,半身肌理也随着透明的布料显现出来。

忽然池鸢睁开眼,第一眼是望着天上的明月,第二眼才转向身旁的秋玉彦,“你,你坐这儿干嘛,不睡觉吗?”

秋玉彦低眉笑了:“想陪着你呢,看你睡得这么香,我便舍不得睡了。”

池鸢撑手坐起,见秋玉彦衣衫湿透,拾起身上的白衣递给他,“快穿上,我没事,但你会着凉!”

秋玉彦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她,池鸢皱眉坐起,亲自替他穿衣,“你又使什么性子,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没使性子,只是受宠若惊,原来你也知道关心我的。”秋玉彦看着池鸢忙碌地在他身前伺弄,唇角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

池鸢费了好大劲才给秋玉彦穿好外衫,本来穿衣这件事不难,难就难在秋玉彦坐在原地动也不动,便是抬手也是她自己抬,从未见他这般惫懒过,想至此,池鸢忽觉不对,好似从她醒来,秋玉彦就没动过,他怎么了,难不成吹了一夜的风被冻傻了?

池鸢想罢,直接出手搭上秋玉彦的脉门,“你,你刚才掉池子里去了,怎么被寒气侵蚀得这般厉害?”难怪他内衫都湿透了,不对,秋玉彦武功不弱,即便掉进水里也能用内力烘干。

秋玉彦没说话只是看着池鸢笑,池鸢皱起眉头,伸手又探了一遍,随后盘腿坐下,开始给秋玉彦输送内力舒缓他体内的寒气,双手相叠的瞬间,那熟悉的寒气顿然让池鸢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原来她无意深眠之后,身体五感减弱,溯月功就自行运转,为抵御外物入侵,但凡靠近她的人或物,都会被溯月功的霸道霜气侵蚀。

想通是怎么回事,池鸢顿时有些生气,她瞪着秋玉彦,咬牙道:“你,你为何不叫醒我,知道不舒服,为何不离开,你,你这样不走,岂不是诚心要让我害死你吗?”

秋玉彦额上渗满了汗水,面色也被持续袭来的真气炙烤得通红,历经一冰一火的洗礼,他的脸色变幻不断,整个人也随着真气流动而微微颤抖,还好秋玉彦底子不弱,若换了旁人,还真不一定能熬得住。

“没事,死不了……”秋玉彦急喘一声,简单五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池鸢察觉不对当即收手,这才想起她的内力与秋玉彦相冲,若再给他输送真气可能真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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