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纵有不平事(7)

后半夜,一轮圆月高悬在御风楼之上,池鸢盘坐在阁楼最顶层的角檐,静心修炼溯月功。

夏夜风静,带着凉意的潮雾从远山之巅倾覆而来,卷走白日残留的炽热地气,使得周围空气都流畅许多。

薄薰趴卧在瓦檐上,耷拉着脑袋,用手指轻点附近飞来的萤火,渐渐地,萤虫越聚越多,薄薰不耐地挥挥手,驱退萤虫后,歪头偷看池鸢练功。

月光如雾白,将角檐上的阴影越拉越大,忽地,一道黑影落在阁楼旁的一架空中拱桥上,薄薰当即坐直身,瞧了一眼,立马缩到池鸢身后。

“主人主人,您看,是相星竹!”薄薰传音道。

池鸢抬眼瞧去,廊桥阴影中,半露在外的墨蓝衣角,赫然绣印着一道流水纹,正是今夜相星竹穿的外袍。

相星竹翻坐到廊桥最角落,身子斜倚桥柱,一手执玉壶,一手持玉杯,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酒,正当薄薰惊讶他奇怪行为时,廊桥另一端缓缓露出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华袍,月光照过,那张雕刻繁复花纹的面具,微微折射耀目金光。见到相星竹,男子半露在外的淡红薄唇微微上扬,浅笑间,神态中透出的疏离冷漠气质稍稍减退。

“竹兄。”沈逸风行至相星竹身前,看到他杯盏不停,抢过玉壶道:“约我来此,就是看你借酒消愁的?”

相星竹半抬醉眼,扫看沈逸风:“就是独酌不快,才邀你一同品鉴美酒。”相星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支玉杯,递给沈逸风,“来,有松,今夜,我们醉个痛快!”

沈逸风接过玉杯,倒了半杯酒饮下,“竹兄可是为魔道之事忧心?”

相星竹嗤笑一声,摇头道:“魔道,呵……魔道的事我不管,我早已隐退江湖,不问世事,这江湖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有何意思?”

“数月前,见竹兄还是一脸意气风发,怎的如今,却时常一副闷闷不乐模样?”

“闷闷不乐?”相星竹轻皱眉头,他抢过玉壶,直灌了三杯酒,长叹一口气,“我哪有闷闷不乐,我这是为情所困。”

沈逸风闻言一怔,语气带笑:“为情所困?竹兄真是会说笑,如你这般风流之人,竟也会有为情所困之时?”

相星竹掀起眼皮,不满地睨着沈逸风:“怎么,我不可以吗?我不可以衷情一人,我不可以为情所困?”说完相星竹忍不住朝他打了个熏人的酒嗝。

沈逸风侧开脸,无奈的笑:“敢问竹兄,你被谁困住了?”

“…呵呵”相星竹扯唇而笑,笑出几分苦意,“我对他一见钟情,自见了他,其他人便入不得眼,只是当时的我太过轻狂得意,以为他是欲擒故纵,而我又意乱情迷,就顾不得其他,强占了他……之后,他便恨我入骨,不曾拿正眼看过我一次。”

沈逸风沈默片刻,“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是去年南风院的那位少年吧?只是,那少年不是被池鸢姑娘赎走了吗?”

“正因于此,我才找了他许久……”

“那少年人该不会是喜欢池鸢姑娘吧?”

相星竹持玉杯的手轻轻一颤,低垂头道:“兴许吧,他本就不该属于那里,他本该是出身高贵的世族子弟,本该有令人羡慕的身世背景,是我将他拉下泥潭,才遭得他如此厌弃。”

“竹兄如此忧虑,还真是罕见。”沈逸风笑了笑,又道:“如果那少年人当真是喜欢池鸢姑娘,只能说……竹兄,你还是趁早放弃吧,且不论取向问题,单论个人魅力,你都比不过她。”

相星竹当即垮脸,不满的瞪视沈逸风:“到底是兄弟,还真会安慰人,算了,管他喜欢谁,只要被我盯上,用尽各种手段,我也要得到他的心。”

沈逸风正要说话,忽然,内城方向的城楼上,出现一大批黑衣人,他们甩出钩索,飞檐走壁,朝外城而来。

相星竹一改醉意,双目冷厉的盯视那批人,“是武林盟的走狗。”

沈逸风颔首道:“是他们,看样子是要去城外,深夜行动,说不定又与魔道中人有所勾结,竹兄,恕我先失陪了。”

藏在角檐阴影下的主仆二人,近距离的目睹了头顶飞过的黑衣人,池鸢按住薄薰欲欲跃试的手,看向拱桥那边,沈逸风走后,独自喝闷酒的相星竹也回了房间。

“主人,不追吗?相星竹说是他们武林盟的人,跟上去,说不定有热闹看!”

池鸢轻轻摇头,搭在薄薰胳膊上的手,丝丝缕缕冒着霜气,“不必理会。”

翌日清晨,沉睡一夜的沐川外城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一队队装备精良的武林盟护卫,游走在大街小巷,他们沿路搜查客栈,说是要缉拿什么罪大恶极的逃犯。

如此浩大规模,惹得大批江湖人不满,更有甚者,还和护卫队打了起来,只可惜胳膊扭不过大腿,更何况这是在武林盟的大本营,出头的那几个,当场被捉拿回武林盟的审案处鹤立台,如此杀鸡儆猴,其他人自是不敢再当出头鸟。

当然御风楼也在搜查范围以内,只不过带队搜查的人是沈莫。

作为外城最繁华的客栈,御风楼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正是顾忌这一点,沈莫才没让护卫横冲直撞,打扰到客人休息。

在与御风楼掌事周旋一阵,沈莫便带一队贴身护卫,去往主阁拜访式的搜问。

在排查到池鸢住的那一间时,沈莫似早有预料,遣退左右,亲自上前叩门,薄薰早等着他来,还不等沈莫将手落下,她便一把打开门,双手叉腰,一对绿瞳瞪着溜圆的看着门外的沈莫。

瞧见沈莫脸上那绮丽惹眼的大红花,薄薰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你,你你你……你小子怎么回事,为何要在脸上画这么丑的红花?”

沈莫微微皱眉,他细细打量薄薰,见她异发异瞳,心起疑惑。

沈莫拱手道:“姑娘打扰了,在下沈莫,现奉命全城搜捕逃犯,还请姑娘配合。”

薄薰撅了撅嘴角,扬声道:“配合?配合什么?”

“配合在下搜查房间。”

“凭什么?”

一句话让沈莫愣在了当场,心想这小丫头不愧是池鸢的丫鬟,放眼整个沐川城,除了池鸢,恐怕没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正当沈莫酝酿措辞时,只闻屋内有人道:“薄薰,放他进来吧。”

薄薰听言对着沈莫不屑地哼了一声,退至一边,让他进去,“诶,只能你一人进去,别人不许进!”

沈莫笑着回道:“那是自然,多谢姑娘配合。”

进屋后的沈莫忽然变得拘谨,他抬眼环视一圈,见坐在茶案前的池鸢,笑着上前:“拜见池姑娘,沈莫奉命行事,没有为难之意,还望池姑娘恕罪。”

池鸢头也不抬,盯着手里那本武功秘籍看得津津有味:“不见怪,请自便。”

沈莫顿了顿,俯首看向池鸢手里的书,池鸢察觉,合上书页,抬头看他:“怎么,不是搜查吗,为何还不动?”

猝然与池鸢视线相对,沈莫心跳加速,慌忙移开眼,假装四处寻看,脚步却牢牢钉在原地,“都是走个过场,池姑娘莫要当真。”

“哦,原来你也知道是过场,既知晓,那为何还执意打扰?”

沈莫笑容僵在嘴角,沉思片刻,回头道:“池姑娘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咳…其实……在下此番是特意为见池姑娘来的。”

池鸢笑着看了他一眼,抬手道:“原来是冲我来的,坐吧。”

沈莫落座,一盏热茶就推到了身前,沈莫道了一声谢,俯首刚要喝,却被热气蒸得直淌汗。

“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沈莫抬袖散了散热气,忍着烫尝了一口热茶,瞬间被烫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旁盯着他瞧的薄薰,当即乐得捂嘴,可笑声还是从指缝露出,沈莫听到,耳根一红,拢拳假装咳嗽掩饰尴尬。

“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听闻池姑娘住在这里,就想着前来拜访。”

池鸢听言冷嘲:“呵……拜访?原来你们武林盟拜访人,就是这般拜访的,明面打着搜捕旗号,私底下却好声好气的向人赔罪,如此行事,岂不矛盾?”

沈莫脸红得厉害,不知是被池鸢话问得脸红,还是被茶汤热气熏的,他微微垂首,脸上神情全掩在热气之中。

“池姑娘误会了,奉命搜查一事是真,来拜访池姑娘一事也是真,若池姑娘介意,下回,我不寻其他理由,只当来看姑娘,不知可行?”

池鸢唇角一扬:“行啊,沈公子想何时来都行,我定备最好的茶,以礼相待。”

沈莫与池鸢接触不多,不了解她的性格,还以为池鸢真在欢迎他,完全没听出她在说反话。

“好好,池姑娘有心了,茶也无需多好,只要是池姑娘泡的,便是清水都行。”

此话一出,薄薰再也忍不住笑,上前拍着沈莫的肩膀道:“好小子,你还真是分不清好赖话,你人长得好笑,说话也这么好笑,哈哈哈!”

沈莫微微皱眉,只觉整个胳膊都要被薄薰拍断,同时暗自心惊薄薰力气大。

池鸢清咳一声,薄薰顿然收手。“敢问沈公子,武林盟搜捕全城,是要抓谁?”

沈莫脸色微变,见池鸢直盯着自己,那清澈眸光,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看着看着,沈莫心弦触动,不由得放松了警惕,话也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是三名细作,之前一直押在鹤立台下,昨夜被人救出,不得已,搜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原来如此,那人可找到了?”

“眼下还没有……”

“若是搜不到怎么办?”

“那便扩大搜查范围。”

“如此着紧,难道他们是将武林盟的机密偷听了去?”

“那倒没有,只是武林盟盟规森严,对外贼细作向来不会心慈手软,可恨的是这三人骨头太硬,严刑拷打都逼问不出,若由他们逃出,日后,武林盟的威严何在?以后还如何治理九派,治理整个江湖?”

沈莫说得慷慨陈词,一抬手,将热茶仰头灌入,当即烫得他表情扭曲,映衬眼角的红花更是出奇的滑稽,“咳咳……沈莫一时失态,让池姑娘见笑了。”

也正因这杯热茶,才将沈莫从迷失在女色之中的神思唤醒,好一阵,沈莫都没说话,他暗自懊恼,不该将这些隐秘之事与池鸢说。

沈莫抬眼偷偷瞥向池鸢,见她面无异色,应是不知此事,大概也与此事无关,不由得缓了一口气:“池姑娘,时辰不早,沈莫还有要务,就不叨扰了。”

之后,沈莫去了隔壁房间询问,他自然知道,里面住着临安谢氏的公子,所以也只在花厅前客气寒暄几句,并未敢真的搜查。

薄薰依在窗前,看着沈莫带着护卫离开,“主人,这小子傻里傻气的,还挺好玩,虽说是好色,但心思却浅的很,比王安好对付。”

“你才见他一面就知道了?”

薄薰走到案前,拿起沈莫用过的茶杯,一脸嫌恶:“说得也对,知人知面不知心,人这种生物,可比世上最邪恶的妖魔都可怕。”话说完,又立时捂嘴,慌忙向池鸢赔笑:“当然除主人外,而且主人,您也不算是凡人了,这群凡夫俗子,哪能同您相比。”

池鸢默默听着,含笑不答。

薄薰正欲说话,忽地笑容一顿,一个闪身窜出窗外,随后,便抓回三名被定身的人。

这三人衣衫褴褛,不是脏,而是浑身衣物没有一块好的,破漏之处,可见皮肉上纵横交错的血色鞭痕,以及数不清的重叠伤疤。

待三人站定,薄薰便解了他们的定身术:“说,为何要在外面偷听?”

三人皆为男子,年约而立,因承受酷刑,面容枯槁,身形消瘦,他们蜷缩在墙角,一脸惧怕的看着薄薰,其中一人瑟缩着道:“女侠饶命,我等躲在外面,实属被逼无奈呀……”

薄薰打量道:“瞧你们这模样,该不会就是沈莫说的,那三名出逃的细作吧?”

三人闻言一惊,皆不敢与薄薰对视,那位稍年长的男子继续解释道:“不瞒女侠,我等便是武林盟缉拿的要犯,但请女侠不要误会,我等并未犯伤天害理之事。”

薄薰闻言,转头询问池鸢意见:“主人,您看如何处置他们?”

三人顿将目光移向屏风处,清风帘动,身着素衣长裙的池鸢,直将三人看愣了眼。

池鸢起身走来,目光扫视三人:“不知三位因何故躲在窗外?”

年长男子道:“姑娘恕罪,在下余水,藏于姑娘窗外,未有歹意,实则是武林盟全城戒严搜捕,只有此地稍有松懈,姑娘放心,我们不会连累你,我们这便离开。”

余水朝池鸢行了一礼便要起身,池鸢抬手拦住他:“是你们叨扰在先,岂有想走就走之理?”

余水神情一变,退后半步,一脸防备的盯着池鸢:“姑娘,你的意思……是要将我们交出去领赏吗?”

“哦,原来还有赏金可领啊?”池鸢笑了一声,另外两人齐刷刷抬头,皆是一副不可置信表情,他们不解,这般貌美女子,怎的心肠如此歹毒。

“不过我可不稀罕那点赏金。”池鸢又补了一句,三人表情终于松懈了一分,但还是一脸警惕地看着池鸢。

池鸢见他们反应,又是一阵笑:“别紧张,我和武林盟不是一伙的,虽对赏金无意,但对你们的事很感兴趣。”

余水目光一暗,试探询问:“姑娘此话何意?”

“呵…”池鸢扫了他一眼,坐到近旁的梨花木椅上,“就是今日我心情好,愿保你们平安出城,不过前提是,你们需对我说实话,说出前因后果,否则,我还真可能将你们交到沈莫手里。”

余水沉思一会,又和其他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随后才道:“敢问姑娘名字?”

“池鸢。”

余水微微一怔,另外两人更是目露惊诧之色,余水颤声道:“池…鸢……可是那位被称作鬼笛仙子的池鸢姑娘?”

“是我。”池鸢轻轻抬手,薄薰立刻会意,将茶水奉上。

余水重新用一种审视目光打量池鸢,而当两人视线撞上时,他立马垂首,恭声道:“素闻池姑娘声名,余某甚是拜服,今日,若是别人询问,余某死也不会说出口,但因为是池姑娘你,余某就愿意相信,也愿以性命相托。”

池鸢怔了怔,坐直身放下茶盏:“你也太高看我了,好吧,说说,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罪武林盟的?”

余水四下扫视一眼,池鸢笑道:“没事,房间很大,不用担心隔墙有耳,随意坐吧。”

“谢过池姑娘。”余水招呼身侧两人坐下,待喝了薄薰送来的热茶后,才慢慢打开话匣子。

“不瞒池姑娘,我们兄弟三人,皆是九派之一东华山弟子,为寻三十年前一桩旧事,潜伏武林盟腹地当细作十几载,未料一年前,被人查出底细,之后就一直被押在鹤立台下的地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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