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此夜无痕(3)

林间微风,伴着酷热暑气,轻轻吹起池鸢发间闪动星辉银光的缎带。

枝叶繁茂的梨树上,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聒噪得似要与隔壁院落,男人哭喊求饶的声音一较高低。

须臾,薄薰便从院墙另一头翻回,边走边拍着手上不存在的灰,冲池鸢笑得欢快。

“主人,您吃!”薄薰将切好的西瓜递到池鸢嘴边。

池鸢顺着投喂的动作轻咬一口,溅开的汁液从她嘴角滑落,薄薰见状,立马伸手去接,随后,将沾到西瓜汁液的指尖,放到嘴里吮吸。“嗯,真甜!”说完就开始大口吃自己的那块西瓜。

在薄薰出手后,隔壁院落的喧闹声彻底归于平静,但阵阵蝉鸣,却吵的池鸢始终无法心静。

“主人,您再吃!”薄薰依旧举着西瓜贴至池鸢唇边,但这一回,却被她伸手推开。

见池鸢起身往前院走,薄薰赶忙啃完手里的西瓜,紧跟其后:“主人,等等我!”

池鸢走到前院时,阮青枝已经换了一身朴素灰衣,戴好了斗笠,看上去是又要出门。

“你去哪?”池鸢问道。

阮青枝用宽大外衫藏好佩剑,回头道:“我去……阮家旧宅看看。”

阮家旧宅在城北,而今荒废已久,即便如此,也可能有齐氏的人在旁盯梢,池鸢想了想,走上前:“正好我也去城北,顺路。”

午后日光灼晒,街道上行人很少,偶有匆匆而过的车马,走了半个时辰,阮青枝终于停在一处荒草丛生的矮墙前。

“到了,这就是我以前的家。”

阮宅座落在城北雁回湖边,这边的宅邸比齐府之流要低调朴素不少,但占地面积还是比寻常百姓的家宅大上许多,其内宽阔庭廊和偌大的花园,以阮青枝现在住的小院子相比,远远不及。

而眼前矮墙后的庭院,却同周围雅致宅邸天差地别。不过荒废了几年,干涸的池塘中杂草都长成了小树,周围亭台也破败得只剩几面墙壁屹立不倒。

薄薰凝神探了探,对池鸢道:“主人放心,这宅子里没人,不过,却残留着有人来过的气息。”

阮青枝默默听着,隔着衣衫按住剑柄。

池鸢看向阮青枝,烈日炎炎,可他周身气息却冷得惊人,“你进去吧,我们在湖边等你。”

阮青枝闻言一怔,侧头对上池鸢的视线,眼底晕开的暗色逐渐消散,“好。”他轻轻应答,声轻如风,带有一丝淡淡的暖意。

池鸢目送阮青枝走远,直待他消失在一片残垣断壁深处,才转身往雁回湖走。

雁回湖也是金陵城十景之一,正值盛夏,湖岸杨柳深绿,湖面莲花亭亭碧叶连天,幽幽水草推着湛蓝清波,将栈桥浸润,湖水一波接着一波,明明是极为喧闹的声音,却又极为抚慰人心,让人不由得心都静了几分。

池鸢走到栈桥终点的凉亭,倚着栏杆,听着湖水声,昏昏欲睡。

薄薰见此,不敢打扰,蹑手蹑脚退出凉亭,蹲守在栈桥前,防止有人靠近惊扰到池鸢休息。

晌午日头最烈,别说游人,便是在湖中嬉戏的水鸭都游回了岸边,躲在柳树荫下乘凉。

栈桥上没有阴凉之地,薄薰被晒得墨绿色的头发都冒出了丝丝烟气,见许久不见来人,索性一头扎进湖中,生出藤蔓吸收附近地脉灵气。

湖水拍岸,匀匀如静,不知过了多久,薄薰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在往这边靠近,而那脚步声还不止一人,瞬然她睁开眼,收回藤蔓,爬上栈桥。离水的一刻,随着雾气涌开,薄薰身上湿透的衣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

才转过身,脚步声已经近了,湖岸边茂密的蒹葭将几人的身影掩得朦朦胧胧,直到他们走到栈桥上,薄薰才看清来人。

队伍最前面是一位身着淡蓝色华袍的少年,金灿灿的日光将他的脸映得莹白透亮,淡淡扫来的琥珀色眼眸,浅浅倒映着薄薰深绿色的身影。

看到薄薰,少年平静眸色之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未曾止步,直到薄薰拦在他面前,才堪堪驻了步伐。

“是你,为何拦我?”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但他语气很沉,垂眸看薄薰的眼神,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威严气势。

薄薰双手环胸,昂起下巴瞪视回去:“我家主人在亭中歇息,你们不许上前打扰!”

“你家主人……”少年抬头往远处凉亭看了一眼,素白帐幔随风舞动,依稀可见一位女子躺靠的身影。

“嗯,打扰了。”

少年平淡地说了句,带着一众仆从转身就走。就在这时,湖面忽起一阵旋风,将少年耳畔垂坠的玉珠发带卷到他眉间,少年伸手摘弄,视线余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远处的凉亭。

湖风很大,吹得亭中帐幔胡乱卷动,而也在此刻,亭中女子的身影清晰可见。

少年目光一怔,猝然转身,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身影瞧看,风势过去,帐幔重新垂落,刚好遮住女子银灰色的衣袍,却没遮住她发髻上,迎风飘扬的银色发带。

看到那根熟悉的发带,少年的心漏了半拍,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瞬间溢满了水汽,眼角浅墨色的泪痣好似变深了些许。

确认无误后,少年快步向栈桥深处跑去,薄薰不察他突然的动作,立马伸手阻拦,却不想少年步履甚急,她伸出的手只来得及与他飞起的衣?匆匆而过。

见少年往亭中走,身后跟着的一列仆从皆有些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如此着急,又如此欣喜的模样。

薄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随后猛然醒神,一个闪身追了上去,将少年拦在亭外。

“你干什么,不是与你说了,我家主人在休息吗?”薄薰一脸警告地瞪视少年。

少年推不开薄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中忐忑和焦躁情绪又搅得他难以安神,遂着急询问:“你说她是你的主人,那好,你家主人叫什么,我想拜会她。”

薄薰微微皱眉,回头见池鸢还在沉睡中,赶忙将少年推下台阶,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主人在睡觉,你不可随意打搅。”

少年怔了怔,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池鸢身上移开,转到薄薰身上,“你……还没告诉我,你家主人的名字?”少年语气急切,隐隐的还有一丝急需确认的期盼。

看到少年如此情状,薄薰有些奇怪地打量他:“你干什么,你难道认识我家主人?”

少年唇角动了动,欲问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薄薰也不同他卖关子,昂起下巴,一脸神气道:“我家主人可是赫赫有名的鬼笛仙子池鸢,瞧你这模样,是世家子弟吧?说来我家主人也认识不少世家人,怎么我却从未见过你?”

听到薄薰说出池鸢名字的那一刻,少年琥珀色的眼眸瞬如点星般亮起,“我叫花漾,是江陵人士,我与罄月是旧识,你不认识我,应是跟随罄月不久的缘故。”

薄薰微微愣住,心想,这少年叫主人罄月,而谢离也唤主人罄月,这是主人的表字,甚少有人知晓,看来这少年确实是主人的旧识。

想罢,薄薰冲花漾笑了笑:“你说的没错,我跟主人不过半载,看来你小子确实认识主人,不过,你想找主人,也得耐心等主人睡醒之后再说。”

“这是当然。”花漾应了声,回头让一众仆从退出栈桥,随后跟着薄薰坐到亭中,安静等候池鸢苏醒。

花漾端坐在石案前,默默看着背对他沉睡的池鸢,记忆中池鸢是很少睡觉的,也从不会睡得这般沉,如此反常之举只能说明她身体出了问题。

“罄月为何睡得这么沉,是不是出事了?”花漾低声询问薄薰。

薄薰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了解主人,连主人习性都知道。

“嗯,主人受了伤,因在恢复期,所以睡得沉,不过没事,大概半个月就能养好。”

花漾怔怔颔首,想着,池鸢这般厉害还能受伤,看来她所遭遇的事,怕是非比寻常。

半盏茶后,池鸢终于转醒,薄薰赶忙上前,扶她起身:“主人,您这次睡得倒是不久,也就过去一个时辰呢。”

池鸢轻应一声,似察觉到什么,抬眼时直直撞进一双溢满水光的琥珀色眼眸。

薄薰惊讶瞧着跟前的花漾,只是一会没注意,他居然跑到主人面前了。

“净梵,你怎么在这?”池鸢讶异道。

花漾痴怔地看着池鸢,两扇睫翼不断颤动,眼角泪痣浓如深墨,当听到池鸢喊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呼吸微微一滞,一滴泪瞬然从眼角滑落。

池鸢心底一惊,起身牵住他衣袖:“怎么哭了?”

薄薰赶忙退至一边,也被花漾突然掉泪的模样惊住,要知道,在这小子没见到池鸢之前,瞧见自己妖化的眼睛时,举止可是一派镇定自若,仿佛世间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花漾眼中蓄着一腔水汽,莹透水光将他琥珀色的眼眸衬得格外明亮,虽是眼中有泪,但也只有一滴泪从中流出。

“我……我没事。”花漾呼吸不稳,一边呼气又一边抽气,他深深地看着池鸢的脸,随即又垂下头,看向池鸢牵他衣袖的手,心中忧喜难当,喜的是池鸢还记得他,还会关心他,忧的是她却隔着衣袖碰他,此前,她可是会直接牵他手的。

“没事就好,快坐下,让我看看你的身子好了没。”池鸢将花漾扶坐到长椅上,给他把脉。

花漾含笑俯首,眸光定在池鸢脸上,任由她摆弄自己的手。

“罄月,我的身子早好了,不用担心。”

池鸢默默收回手,花漾身体确实大好,甚至比之前更好,还超出常人的好,云安衾的医术还真是厉害。

“你何时来的金陵,来金陵做什么?”话说出口,池鸢才想起凤音尘说的话。

“我……我昨日来的。”花漾声音温润清透,说话时一直注视池鸢,只不过当目光扫到她发间银色缎带时,眉梢悄悄红了一片。

“我来金陵,是送花眠出嫁。”花漾说着略顿了顿,“听闻罄月在姑苏时,与齐屿似有些过节?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这你都知道,你打听过我的事?”池鸢挑眉瞧他。

对上池鸢目光,花漾心弦微乱,轻轻垂眸,然后又是舍不得一般,再次抬眼与池鸢对视。

“嗯,罄月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想知道……”

花漾的语气透着小心翼翼,池鸢自然能听出来:“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必与你解释了。”

花漾眨了眨眼,乖巧颔首:“嗯,罄月不必解释,你的事我都知道。”包括你与流光君传出的流言。

就在这时,薄薰突然插嘴一句:“你小子既然都知道,那你就该问主人,是不是与王安有过节,而不是问齐屿。”

花漾闻言一怔,微微笑道:“嗯,我知道,王安对罄月有不轨之心,之所以问齐屿,是因为这次花眠要嫁给齐屿,而金陵也是齐家的地盘,我想着,罄月来此,若与齐家人有过节,诸多行事便要多加小心。”

“没有过节,他们不敢。”

花漾眼眸闪动一刻,回望池鸢:“罄月,花江也来金陵了。”

“花江?”池鸢一脸茫然,显然还未想起他是谁。

花漾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罄月忘了,花江是花家一脉族长,之前你为了救人伤他眼睛,此事他一直记恨在心,后来花家争斗爆发,他便携一脉族人退出江陵,盘踞在徽州,俯首于齐氏门下,听闻这之后,花江一直寻人打听你的下落,这次,花江亲自来齐家贺喜,多半是得知了你的具体行踪。”

池鸢听了却不以为意,她一路走来,行踪早就暴露无遗,哪还需要细查。但池鸢忘了,出姑苏时,王安一直在追查她和谢离的下落,是秋玉彦一直暗中帮他们隐匿。

到江都后,知道流光君对池鸢的态度,王安心有忌惮不敢生事,自然也不敢再追查池鸢的行踪。

不过历经太熙园之事,齐霜却盯上池鸢了,只不过依旧有秋玉彦的人在暗中帮她掩盖踪迹,但去到沐川后,来到沈家地盘,即便秋玉彦的人再如何掩饰,都逃不开齐家的眼线,毕竟沈家背后可是齐家支持撑腰的。

“他的眼睛不是我伤的。”

“我知道,可即便不是你,他也会算到你头上。”花漾垂眸思索片刻,又道:“我觉得,花江若真得知了你的行踪,多半是齐家在背后捣鬼,所以罄月,从你进金陵的那一刻,恐怕早已被齐家人盯上了。”

池鸢瞬然站起身,是了,近来她五感迟钝,根本察觉不到身后有没有尾巴跟着,至于薄薰,她灵力大减,只要那些尾巴够聪明,不跟得太近,她们俩都不会察觉。

“糟了,薄薰,快去找青枝!”池鸢急喝一声,薄薰直接当着花漾的面遁化成光,往阮宅方向掠去。

自从池鸢为花漾祛除体内邪祟之后,他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但他不知那些东西是什么,而那些东西也大多避着人,所以他从不在意。

此前在竹林水岸,看到薄薰那奇异模样,花漾心中就有猜想,但当她在自己面前化作虚无之时,还是吃惊不小,毕竟拥有实体,能在人前走动的,可不是他曾经见到过的那些鬼魅。

花漾胡乱猜想一通,回神后便好奇询问池鸢:“罄月,那小丫头去哪了,还有,青枝…是谁?”

薄薰离开之后,池鸢脸上神情倒是平复下来,她拉着花漾的衣袖重新坐下。

“什么小丫头,她是地仙草化生的妖,是与我签订血契的仆从,以后不要叫小丫头,直接喊她名字。”

“好,听罄月的,可你还没说,青枝是谁?”

“青枝就是阮青枝啊,一会,等薄薰将他带回来,你便见到了。”

花漾微微抿唇:“阮……青枝?该不会是几年前,被株连三族的金陵阮氏族人吧?”

池鸢听言一顿,疑惑看他:“嗯?你怎么知道?”

花漾睫翼轻轻颤动,看向远处湖面:“阮家曾是花氏门下庇护的世族,只是因花氏内斗,阮家身处漩涡之中,被齐氏出手覆灭,提及此事,我们花氏,对阮氏遗留下来的族人总是亏欠许多。”

“原来如此,那这样说来,你和青枝也算是同盟,说不定,你还认识他呢。”

说话间,河岸边已经模糊飘来两道身影,须臾,便见到薄薰扶着阮青枝,一路踏叶飞花,踩着湖面清波,稳稳落到亭外。

“主人,出事了,还好我去的及时,不然,阮小子性命堪忧!”薄薰说着,将浑身是血的阮青枝扶到长椅上,抻开他的衣袖,指尖莹光一闪,施术为他止血。

阮青枝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地倚着薄薰手臂靠着,衣襟前透出一大片血水,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

池鸢搭上他手腕时,他才微微抬眸,冲池鸢无声地吐露一丝笑。

“没……事,阿鸢,不必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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