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此夜无痕(5)

日光倾斜,透过花窗和飘荡的紫纱帘,投映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明亮的金光清晰倒影两人衣?相叠的身影。

花漾半倚着木案,华光之下,衣上用银线勾勒的莲花暗纹逐步显现,随他俯首动作,缀着玉珠的发带,撞在衣襟前的青螺珠上,发出一道比玉罄声还要好听的声响。

这一声,让池鸢瞬间回神,虽疑惑花漾说的话,但还是认真端量起他的模样。

“你…还年少,自是不会变丑的,不过你身为男子,为何在意这美丑之分?”

花漾脸蓦地一红,匆匆退开身,别开眼不敢看池鸢,“男子就不能在意美丑了么?按你说的,若是不年少,是不是就会变丑?”说到最后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之中还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委屈。

池鸢眼眸陡然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花漾:“不过一具皮囊罢了,那般在意有何用?若不求长生,百年之后,都一样归于尘土,净梵,你从不在意这些的,怎么,病好之后,反倒在意起这些虚妄之事了?”

花漾身子一抖,慢慢坐正身,低垂的眼眸不断眨动:“以前觉得活不久,便不在这些,但你让我有了生的希望,我……自然在意得多了,想将从前属于我的却得不到的,全都拿回来。”

说到此,花漾转眸瞥了池鸢一眼,而后又极快地移开。

“当然……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容貌美丑,而是,你对我的看法……”

池鸢怔了怔,细细回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少年,就像这池塘里的清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即便生了病,也是独一无二的美,现在你病好了,就像那含苞待放的莲花,一朝盛放,世间万物都不可比拟。”

“罄月…真是这般想,而不是特意在哄我?”花漾转过身,眼眸盈盈,一脸期许地望着池鸢。

“为何要哄你?你病好了,没必要哄着。”

“病好了,就没必要哄着吗?”花漾低声重复着池鸢说的话,琥珀色的眼眸不知何时蓄了一层水汽。

“你…你别哭啊!”

池鸢甚为无奈,扶着花漾的肩,想给他拭泪。哪知手刚伸过去,就被花漾反手握住。

“谁说我哭了,罄月是不是看错了?”花漾握住池鸢的手,笑意盈盈地与她对视,哪还见方才那副我见犹怜模样。

池鸢微微施力,不想花漾力气甚大,居然都挣脱不开。

见池鸢横眉看来,花漾立刻松开:“罄月生气了吗?”花漾倾身靠近,到得跟前,又立刻压低身子,匍匐在池鸢衣摆边,极尽卑微之态。

“你,起来!”池鸢想扶他起身,可花漾却将头垂得更低,整张脸都埋在她衣袍中。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惹罄月生气,我要跪在这里,跪一夜给罄月赔罪。”

“你……”虽知他如今身子大好,但池鸢总免不得对他有几分怜惜之情,“我没生气,你起来,我不怪你。”

花漾动也不动,像头倔强的小鹿,池鸢又劝了几句,他才道:“那罄月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

“要好好回答,不许骗我,也不许哄我!”

“没问题。”

从窗外飘进的湖风带出花漾一声极轻的笑,只听他闷闷地说:“那……我跟阮青枝,你觉得谁生得好看?”

池鸢听言,有些忍俊不禁:“你这是怎么了?你和他比什么,他五官的确生得好,可你的骨相更出彩。”

花漾拽起池鸢的衣摆,不依不饶:“罄月,你答应我的,要好好回答,现在,你只能说谁好看,不许说其他的!”

池鸢认真想了想,道:“自然是你好看。”

“为何?”花漾抬起头,从上往下看,那双眼眸,以及眼眸下的泪痣,格外引人怜爱。

池鸢扫了他一眼,看向栈桥对面的房间,“他脸上有刀疤,怎么可能比得过你?”

花漾瞬然坐起身,眉梢压低,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不过池鸢能这般说,他心中还是满足的,只是面上还故作娇衿。

日头渐渐西斜,被柳枝打碎的金光,零落散在两人肩头,此后,依旧是叙旧的话,但大多都是花漾说池鸢听。

花漾敏锐察觉,池鸢性情变得许多,比起从前,她话少了,虽然说话还是直接,但至少有了自己的思量和计较。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如此性情,面对这暗流汹涌的时局,终是容易被人利用。

“罄月,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池鸢知他会提这个,笑着颔首:“记得。”

“我与你约定,每月为你作一幅画,出谷之时是立春,现在已至小满,所以,我画了三幅画,只可惜……画被放在江陵,并未随身携带,而我也未曾料到会在金陵与你重逢。”

“没关系,我会去江陵游历。”

花漾眸光一动,脉脉看着池鸢:“好,只是我有些等不及,想现在就为你作画,想画一幅有你的画,可好?”

“当然可以。”池鸢起身走到花窗外,坐到木廊上,“你这屋子,我见也挂了几幅你的佳作,是你最近画的吧,其中一幅看着像是南浔的风貌。”

花漾抿唇一笑:“原来罄月已经看到了,那好,你说说,和从前相比,我的画作可有进步?”

“我对画术知之甚少,也看不出什么,不过,你的画作总归是好的,人总不能退步,退到比从前还差的地步吧?”

花漾垂下眼眸,看暗红木案上倒影的血红色残阳:“嗯,别的人如何觉得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罄月的评价。”

说完,花漾就起身,走到花窗对侧的小书阁中,取出一套丹青之物,一一摆放在长几前。

池鸢听见动静刚要起身,就闻花漾道:“罄月不动,你这样就很好。”

池鸢回头看他:“可我是背对你的呀?”

花漾一边磨墨一边回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池鸢怔了怔,似察觉出什么,却又装作不知,转过身,倚着木柱靠坐,这样也能让花漾看到她的侧脸。

花漾默默看着池鸢的举动,唇角不知觉地笑开。

这一画直接画到日落星起,直到最后一丝日光余晖在雁回湖的尽头消失,花漾才停住笔锋。

池鸢侧过头看他,“如何,可是画完了?”

“嗯,画好了。”花漾垂头看着自己的画,神色似有些忧虑,像是对自己的画作颇为不满。

“怎么,是没画好吗?”池鸢起身进屋,抬手间,指尖银光一闪,屋内所有烛台便在一瞬间被点亮。

花漾余光瞥见,随即抬眸看向她指尖淡淡消去的银色光芒,“罄月,这是法术还是武功?”

“当然是武功。”池鸢已经走到花漾身侧,垂首看他笔下画作,丝毫没察觉,花漾看自己的神情带着复杂的异样目光。

“你这不是画的很好吗?这世上也就你能把我画得这么传神了。”池鸢撒谎了,明明还有流光君能画出她所有神韵,甚至比那姑苏小仙翁画得还好。

此刻的花漾却没在听她说的话,而是心中默默想着她和谢离游历江湖的那些事迹。

“罄月武功这么好,那谢离呢,他的武功是不是也很好?”

未料花漾话锋转得这般快,池鸢微愣一下,回道:“他还行,比一般人厉害。”

花漾听言,却轻叹一口气:“若是净梵不曾生病该多好,如此也能从小习武,之后就有机会跟着罄月一起游历江湖。”

池鸢抬眼看向花漾,在他略显惊讶的神情中,扣住他的手腕:“你现在身体很好,若是想习武也来得及。”

“是吗,那我若习武,也能同罄月一起游历江湖吗?”花漾低垂头直直看着池鸢,似要从她眼里,看到心里去。

池鸢微微皱眉,终于从他话中回味过来:“你习武不为强身健体,只是为跟我一起?”

察觉池鸢神情变化,花漾微微勾唇笑,方还轻灵动人的眼眸,瞬间化作一片深潭。

“难道……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池鸢回答得十分强硬。

花漾眼瞳一缩,深潭中的暗涌迅速遮蔽他眼里所有的光。

“嗯,对不起,是净梵痴心妄想了,罄月放心,此事以后我不会再提。”说完,便收起案几上作画用具,全程都不看池鸢一眼。

如此模样,池鸢怎会看不出他生气,遂安抚道:“我说不可以,是担心你的安危,我所行之事,千难万险,前路迷茫,跟着我没有好下场,无论是谁,只会拖我后腿,谢离亦是,阮青枝也不例外。”

花漾动作微顿,悄悄抬头看了池鸢一眼,“不提这个了,罄月,你晚上想吃什么?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府内就备了一些时令河鲜,我记得,你以前在镜湖是爱吃的,就是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

“我现在吃的很少,不是很挑。”

“嗯,那就好。”

花漾轻轻叩动桌案,不多时,一队仆婢从回廊鱼贯而来。

“准备摆膳。”

“是!”

晚膳摆在临湖的一处亭台内,花漾引池鸢过去时,薄薰也刚巧回来,她见要开席,赶忙将药分发给丫鬟,让她们收拾准备着,随后忙不迭地跑去蹭饭。

花漾说是准备一些时令河鲜,池鸢也信以为真,没想到当下人摆膳之时,接连不断的各式美味珍馐齐齐上阵,一张桌子都摆满了,居然还有一部分没上来。

“你这准备的也太多了。”

“没有很多,都是以前你在镜湖府上吃过的,所以每一样,我都让人准备着。”

“这么多,吃不完就浪费了。”

“没事,吃不完,赏给府里的下人。”

“没有没有,吃得完吃得完,我吃得完!”薄薰突然插嘴,将两人视线全引了来,花漾一副略略惊讶模样,薄薰懒得看,但是池鸢略带警告的眼神,却让她飞扬的眉眼,慢慢收敛了下去。

“你吃这么多浊物,还想不想修炼了?”池鸢这句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没有没有……主人,我不敢,我不吃了,不不,我不能不吃,我饿,我就只吃一点点,可以吗?”薄薰泪眼朦胧地向池鸢哀求。

只可惜她这模样,今日下午,已经在花漾脸上重复无数次,此刻的池鸢都有些习以为常,见怪不见了。

“不行。”池鸢冷声回绝。

就在这时,花漾开口道:“罄月,何必对她要求这么高?你说这些是浊物,难道…你嫌弃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池鸢顿然无奈:“修行之人,本就忌口,罢了,吃便吃吧,到时候灵力不济别怪我没提醒你。”

见此花漾没再说什么,同一种招式用得多了,反而会让她反感,不过至少摸清了她如今的脾性,以后且再看看。

一顿晚膳下来都是薄薰在吃,池鸢只动了一下筷子,花漾也没什么胃口。

晚膳后,三人都来到阮青枝房间看望他,丫鬟刚给他换过药,这会正好清醒着。

“二公子。”见到花漾,阮青枝颇为激动,似要坐起身。

花漾屏退左右,坐到他床边:“别动,养伤要紧。”

阮青枝在他面前却是极为听话,乖乖躺回去,但目光却不离花漾。

花漾看着他脸上的伤疤,心知他定是受了极多的苦,不由叹道:“你放心,阮家的事,花氏迟早会讨回来,不过,你们阮家应该还有些族人流落在外,你可曾联系过他们?”

阮青枝微微一怔:“没有,我这是出事后第一次回金陵,二公子放心,我会尽快联系上族人。”

“不必,你现在养伤要紧,寻人之事我来帮你做。”

“好,多谢二公子。”

“现在齐氏如日中天,金陵及周边县镇无不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你只身去探阮宅,实属冒险,若让他们知晓你的身份,只会更加麻烦。”

“我知道,是我连累阿鸢了。”

阿鸢……花漾眉峰微微挑起,看阮青枝的眼神蓦然冷淡了一分:“说吧,你在阮宅发现什么了,引来那么多刺客?”

阮青枝清咳一声,目光转向窗外:“我是想……去寻一下双亲的旧物,但府内好似被人掘地三尺,什么都没寻到,之后,他们就出现了,我戴着斗笠,脸上这般,应是认不出来的。”

花漾笑了一声,但笑容却有些冷:“怎么会认不出来,你太小看齐家的探子。”

阮青枝睫翼一抖,无话反驳。

“没事,那些家伙都死了,死人是不会告密的!”薄薰突然插话,边说边挤到床边,一脸敌意地瞪视花漾,“阮青枝都这样了,你还说他,非得把人说得内疚死,你才满意吗?”

花漾对上薄薰幽绿的眼眸,脸上神情格外沉静:“多虑了,我没有。”说完,似才反应过来,回头对池鸢道:“罄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随意询问几句。”

池鸢没在意,只是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如此倒弄得花漾内心忐忑起来,他起身坐到池鸢案前,“罄月放心,阮家的事,我会安排好的,绝不会让齐家人发现端倪。”

池鸢不由反问:“安排?你要如何安排,青枝是想复仇的,你可以让阮家死灰复燃,重头再来?”

“当然可以。”花漾轻轻一笑,“花氏虽列为七族最后一位,实力却非寻常世族可比拟,扶持阮家重整很容易,只是扳倒齐家不易,不过,可先藏暗兵,拔除齐家所有左膀右臂,再徐徐图之。”

“这些我不懂,眼下,那间院子还留不留?”

“留着,让他们以为阮青枝会回去。”

“他们不知阮青枝在你这?”

“知道,但多一处地方,可多牵制住他们一部分人手。”

“原来如此。”

“明日齐府有场宴席,原本我是想推着不去,但现在发生这样的事,还是要去会会他们的,罄月,你愿随我同去吗?”

池鸢略略思考:“他们都发现我到金陵了,既然暗棋走不动,那就只能走明棋了。”

花漾微微一笑:“罄月不是不会下棋么?”

“是不会下棋,但略懂一些。”

花漾笑意一敛,懂一些……可是号称棋艺举世无双的流光君教你的?花漾想这么问,但他却不敢开口。

之后,花漾便与阮青枝商量联系族人之事,再帮他寻城外一处隐蔽庄子,让前来追随的族人也有地方落脚。

夜深,各自回房歇息,池鸢在床上打坐,薄薰便遁出府外,去雁回湖中吸收地脉灵气修炼。

清冷月光照透床帘,将池鸢的倒影映在花窗上,不知怎的,池鸢一直静不下心,她睁开眼,没有点灯的内室却微微闪动一些光华。

原来是窗外荷花池,在月光的照映下流动出一道道极浅极淡的银光。

这是月光荷,她还只在灵界见过。池鸢急急起身,推开窗来到走廊上。月光如水,池面荷花如渡银光,一朵朵延伸到花漾的窗前。

微风拂动,对面屋子的烛火猝然亮起,朦胧的身影倒影在窗棂上,不过半刻,他便出现在池鸢的视野内。

花漾遥遥与池鸢对望,眼眸清澈灵动,恰如那月光荷,幽暗神秘又光华万千,只在月色下,只在黑夜里,不为人知的独自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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