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两人相伴走出竹林,茵茵绿意中,有一道身影坐在路口的巨石上,看上去像是等了许久。
池鸢讶异出声:“桓枕夷,你在这里做什么?”
桓枕夷闻声回头,坠落在乌发上的竹叶纷纷而落,层层叠叠又覆满了衣衫。
“没什么,随意坐坐。”桓枕夷起身向两人拱手行礼,“南边的院子收拾出了两间,池姑娘,折芳君,你们要去看看吗?”
“好啊。”
两间小院紧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月季花墙,初秋时节,月季芳香四溢,娇红的花瓣迎着黄昏最后一抹夕光,恣意绽放。
院内屋舍整洁干净,一看就是经常打扫过的,池鸢随意选了一间:“这院子还住过别人吗?”
“没有。”桓枕夷摇摇头,又解释道:“平日这院子都有仆从打扫,靠左边的那间就是师兄的院子。”
池鸢走上石阶,打开屋内一扇侧窗,里面被褥茶具都是全新的,确实没住过人。
“姬无寐呢,还在奉清川的院子?”
“对,姬无…姬公子和师兄交好,久别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到晚膳时间了,池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一会都去师兄院子里吃饭?”
“多谢,不必。”
“好。”桓枕夷点点头,目光往云兮慕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不说话也没有表示,便明白了大概。
“池姑娘,这院里的东西我都介绍完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嗯,你回去吧。”
昏黄退去,黑夜来临,风将湖泽深处的水雾带了过来,氤氲朦胧,飘荡在院子里,更显秋夜凉寂。
一盏热茶渐渐转凉,池鸢抬起头,只见泛黄的枫叶间,错落飘出几朵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桃花瓣。
隔壁院子,说笑声渐渐小了几许,等声音真正静下来,池鸢站起身与树上的云兮慕道:“我去隔壁院子看看奉清川,一会就回来。”
枫枝微微震颤,露出一缕金线编制的丝穗,“好,我等你回来。”
池鸢即刻动身,没注意到树上人异常压低的声线。刚翻进隔壁院子,就瞧见桓枕夷带着几个弟子从前院离开,东舍的屋子还亮着,隐约有姬无寐的声音传出来。
“那就这样说定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浔阳,找薛遥他们喝酒。”
奉清川沉默了一会:“我的伤没那么快好,在那之前,你要一直待在云梦吗?”
“是啊,怎么,你不想我住在这里陪你?”
“……没有,只是近来琐事繁多,怕会怠慢到你。”
“喂喂,清川,这你就太见外了,水月素来和云梦交好,你这小院,我也住了不下数十次,有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就当是在家里住着一样随意。”
“嗯,你若觉得随意那便好。”
此话落后,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池鸢跳下瓦檐,走到半开的格窗外,透过竹帘往里瞧。
两人就坐在窗边的桌案前,姬无寐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酒壶,眉眼懒散地耷拉着,像在思索什么事。
烛火跳动在竹帘上,影影绰绰被微风拂动,奉清川有所觉,转头向窗外看。
窗外一片漆黑,月光淡得照不出人影,偏在那沉沦的黑夜里,有一双极为清亮如星的眼睛不断闪耀着。
看到池鸢,奉清川愣了愣,随即向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池姑娘,你来了。”
“啊?什么!”姬无寐讶异抬头,看到窗外的池鸢,也是吃了一惊:“池鸢,你什么时候来的?来就来了,还站在那不说话,是想故意吓人嘛…”
池鸢微微挑眉,靠着木柱笑着回:“对啊,是想吓吓你,谁让你喝酒不叫我。”
奉清川看了姬无寐一眼,请池鸢进屋:“池姑娘,外面露水重,进来坐吧。”
“好。”池鸢应答一声,就在两人的注视下翻进了屋舍。
看到此举,奉清川神色微怔,似未料池鸢会以这种方式进来。倒是姬无寐,对池鸢异举已是见怪不怪了。
落座后,池鸢便直接了当的询问姬无寐:“那个剑客呢,你如何安置了?”
姬无寐笑了笑,拿起一壶酒递给池鸢:“被宁思带着去了岛上最西边的院子住下了。”
“还是没开口说话吗?”
“没有。”姬无寐摇摇头,眉峰压低,像是被池鸢的话挑起了一缕思绪,“不过他……看着身份应该不简单,不说话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救他本是惜才,既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等伤好随他去留。”
“剑客?”奉清川疑惑问:“无寐,什么剑客,为何方才没听你提及?”
姬无寐抿了一口酒,展眉一笑:“这不是见你高兴嘛,叙旧都来不及,怎有时间提其他人。”
说着,姬无寐顿了顿,轻轻摇晃手里的酒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的路上撞见这人被追杀,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救下,这剑客身手不错,但看不出路数,几次醒了也不说话,看人的眼神也怪怪的。”
奉清川略略沉思:“这样……那明日,你带我去见见他。”
姬无寐眸光一亮,凑上前笑嘻嘻地问:“怎么,清川对他生了兴趣?”
“……是有些。”奉清川垂下眼,神色被密而长的眼睫尽数掩去。
察觉到奉清川的异常,姬无寐微微动唇没再多言,将手里的酒喝完后,便笑着说去西舍睡觉,留池鸢和奉清川两人继续坐着。
“啪”的一声脆响,烛火猛然炸开,升起一缕长长的黑烟。
奉清川沉思许久,终于抬头:“池姑娘,有件事我想问你。”
对上奉清川略显凝重的神情,池鸢放下酒壶,“嗯,问吧。”
奉清川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竹帘外沉沦的黑夜,又转向地面被烛火拉得有些萧条的身影,“沐川城那次,你和念安是不是一同去了六欲地牢?”
原来是这件事……池鸢撑起手,望着奉清川隐含忧绪的眉眼,勾起唇角:“不错,我们是去了六欲地牢。”
奉清川与池鸢对视一眼就匆匆错开,烛火晃动,投影出他浮动不安的心:“念安说……他在六欲地牢看见了老庄主,也就是云梦山庄的前任庄主乔笙。”
“嗯,许念安与我说过,但我不认识他,所以,许念安与你说了这件事,而你,不太相信?”
“……不是不信,是不敢相信。”奉清川垂下眼,眉结不断深锁,“此事干系重大,牵扯甚广,若那个人当真是老庄主,我不敢想象,他为何会被困在六欲地牢……为何庄主不知情,为何不派人追查,甚至都不让人提起老庄主的事。”
“还能为何,说不定就是你们现任庄主陷害的他,伙同武林盟的人将他关进去的。”池鸢一语中的,直接道出奉清川心底不敢说的猜测。
奉清川身形一僵,眸底泄出一分复杂神色,不知想到什么,他捂住额角,倚着桌案长叹一声,“我自小跟着老庄主习武,他老人家出事后,我就日日追着庄主询问,起初庄主还寻各种理由搪塞于我,到后来就只剩下训诫。”
“也是从那时开始,庄主便下令,让全庄上下不可再提老庄主的事,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都没忘,也曾试着自己寻找线索,只可惜一无所获。”
池鸢轻叩桌案:“你当然一无所获,这么深的秘密若真被你找到了,那现在的云梦庄主,也不会费尽心思让老庄主失踪了。”
奉清川怔了怔,随即莞尔:“池姑娘说的是,这件事确实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做到的。”
“对了,你说的这位老庄主,是不是有个儿子叫做乔之章?”
奉清川一下站起,极力控制的淡然神色终是出现了裂痕:“池姑娘……你、你为何会知道?”
池鸢眨了眨眼,疑惑问:“为何不能知道?难道这件事也属于你们云梦山庄的秘辛?”
“……不是。”奉清川皱了一下眉,“当年事发,老庄主失踪后,之章也跟着下落不明,我寻庄主问的最多的就是之章,之章是我幼时好友,我们一同习武一同读书,孰料会发生这种事……”
“池姑娘……”奉清川挥袖扫落竹帘,急切又期盼地询问池鸢:“之章幼时失踪,庄中好多人都不知他,更何况池姑娘你。所以池姑娘,你突然提到他,是不是见过他?”
池鸢也站起身,在奉清川焦急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绕着桌案踱步:“我是见过他,但现在我却不知他在哪。”
奉清川目光牢牢追随池鸢:“池姑娘是何时何地见到他的,能详细告诉我吗?”
池鸢顿住脚步,回头觑了奉清川一眼,见他神色不掩焦急,不由摇了摇头,抬手一推,隔空将奉清川推坐到案前。
“你内伤未愈,莫要焦思这些事。放心吧,他没事,我看他有自己的打算,遇见时用的也是假名,现下多半已经离开长芜镇,至于之后去了哪,我的确不知。”
“……长芜。”奉清川低声喃喃,又忍不住追问:“他与姑娘遇见时,用的是什么名字?”
“蓝栩。”
奉清川眉头舒展,“蓝栩……对,这是他母亲的姓氏,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池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此事与你说是让你安心养伤,而不是让你去寻他,若是许念安知道告诉你老庄主的事,会让你这样坐立难安,恐怕他也是很后悔的。”
“…是,多谢池姑娘记挂,我的伤已经大好了。”
“是吗?”池鸢可不信,指尖一勾,奉清川的左手就控制不住地抬起,隔着衣袖被池鸢搭上了脉门。
“来,你自己感受,内腑还有一股淤浊之气未除。”池鸢向奉清川体内打出一道真气,“这里的经脉也没完全愈合。咦?记得你离开时,薄薰给了你几副药,还嘱咐你,之后按着她给的药方修养,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难道没按她说的方法去做?”
奉清川微微沉眸:“回岛后,庄主亲自来看了我的伤势,一切用药都是她来安排,薄薰姑娘给的药……被庄主拿去了。”
“哼,那你这位好庄主,待你还真是居心叵测呢。”池鸢放开奉清川,绕到他身前,“等会我让薄薰来给你看伤,庄主给你的药别用了。”
奉清川一脸沉暮,又长又浓的眼睫垂得很低:“其实庄主待我很好,我违令找她寻问老庄主的事,她也没过多责怪,庄内一切事物对我亦是诸多照拂。”
池鸢冷嘲道:“照拂又如何?难道不是心虚吗?对你好,不过是想让你忘记老庄主罢了。”
“……嗯,池姑娘说的有道理,但这么多年,庄主她……”奉清川没再说下去,无论烛火如何闪烁,都照不暖他苍白的脸。
池鸢耐着性子劝道:“好了别再多想,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养伤,无论庄主如何待你,那是他的事,等你伤好,再去追查这些秘辛也不迟。”
“好,多谢池姑娘。”奉清川轻轻颔首,眼里溢出一些感激。
池鸢最不喜欢这个眼神,扔下一句话就翻窗而去:“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奉清川看着摇晃的竹帘,眸中神色慢慢变深,袖中五指不自觉地攥紧。
池鸢翻回自己的院子,还未站定,就见树下石桌前,有一道孑然独立的身影,淡得没有颜色的月光撒落在他的衣衫上,闪耀出如鱼鳞一般璀璨的光。
夜风路过,树影晃动,云兮慕转过身,向池鸢站立的墙檐看来。
“久等了。”池鸢跳下墙檐,慢慢朝他靠近。
云兮慕神色淡淡,静静看着池鸢走来:“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难事了?”
“没有难事,就算有,难的也不是我。”池鸢坐到石桌边,茶已经凉透,却也不嫌,直接端起几口饮尽。
嗅到池鸢身上的酒气,云兮慕眸光一动,朝她身侧走近一步,“你喝酒了?”
“……嗯。”池鸢放下茶盏,一抬头就对上云兮慕俯身而来的脸,一瞬,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尽是他身上萦绕的桃花香。
在背光处,池鸢发现云兮慕的面具也会闪动难以捕捉的暗纹,细看去,是一串串神秘的符字流动在表面,宛若一道封印,克制着他面具下,已经蔓延到嘴边的金色咒印。
才半个时辰不见,怎么咒印长到这里来了?池鸢心头微惊,指向他的唇:“你怎么了?咒印生了这么多?”
云兮慕轻声的笑,眸光流转间,像深海里倒映出的星空:“每逢月初,月光最暗的那一日,锁魂咒的力量会加强,当然,那一日过去,它的力量也会到最衰弱的时候。”
“我倒不知锁魂咒还有这种变化。”池鸢皱眉深思。
“……呵呵,小池鸢不信我?”
云兮慕突然靠近,让池鸢伸出的手,一下触到他的脸,灼烫的触感让池鸢匆忙收回手。
“你、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发作时都这样。”云兮慕扬起眉峰,笑容莫名蛊惑。
池鸢盯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他诱人的红唇。而云兮慕也不知怎么,不断俯身靠近,最后,竟是将池鸢圈抱在石桌之间。
略带灼烫的呼吸从耳畔拂过,池鸢如梦初醒,赶忙转头,按住怦怦跳的胸口。
“云兮慕,你不觉得你离我有些太近了吗?”
“嗯,是有些近。”云兮慕笑着回答,圈住池鸢的动作突然收紧,一下将她抱住。
“喂!”池鸢惊呼一声,来不及惊讶就被云兮慕烫得不正常的身体震住,“云兮慕,你、你的身体也很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云兮慕从背后圈抱着池鸢,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动作很轻却让她无处可逃。
“都说了,是锁魂咒发作了……”云兮慕声音发沉发软,像是喝醉了一般,每个咬字都很慢。
池鸢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稍稍用力就挣脱开云兮慕的桎梏,扶着他坐到石凳上,“云兮慕,你的意识还清醒吗?”
“……呵呵,你说呢?”云兮慕顺从地被池鸢扶住,但目光却不愿离她半分,便是坐下来,手也要紧紧牵着她的。
池鸢心头焦急,按住云兮慕的手:“我说?我怎么知道,你这样要持续多久,要如何才能压制住锁魂咒发作?”
“……小池鸢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该如何压制?”云兮慕一边说一边笑,身体也支撑不住地往池鸢身上倒,但在池鸢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笑眸中闪过一道灼亮的光。
池鸢赶忙扶住他,见他脸上不断闪动金色咒印,立即运功,帮他抵御锁魂咒不断疯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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