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大街从未如此人声鼎沸,各巾皆兵来将往,忙成一团。凡遇壮年男子,更左右上前,抓紧盘问征招入伍,至午后时分,饷银数目竟至明码标价、五花八门,大有争抢兵源之势。
如玉询问客栈掌柜:“青州街上为何突然这般热闹?”
掌柜笑道:“岂止青州啊,外州快马昨夜就连番出了城,城门口热闹了一夜呢!按说,谁愿意打仗?可眼见要打仗了,共济金什么的又要翻个几倍,倒不如干脆入伍,赚些饷银还能贴补家用,唉,不过是把自己的性命卖个好价钱!”
说话间,门外闯进几个红巾兵勇,朝掌柜的问道:“可有隋云生的家眷在此?”
如玉正等着,替那掌柜的迎上:“奴家便是,不知我相公何在?”
那几个兵勇瞬即换了笑脸:“隋护卫已跟着薛督军前去青州大营点兵布事去了,督军特命我等前来接应隋夫人。”
隋夫人?如玉心道:封云投军,果然是得心应手,颇受重视了。
兵勇将如玉带往薛宅,交给一众婆子们。
婆子们盼来了活路,一拥而上:“哎哟,隋夫人,我们可都指望着你快来!”
如玉双肩不妥,受不住婆子们凑前挤撞,急退在一角,隔着面纱轻声道:“奴家身有顽症,恐传染他人,生人切不可近前搀扶于我,得罪了。”
婆子们皱着眉,怎的又来个病秧子?
如玉跟在婆子们身后,边往里走边打量,这宅子虽方正规整,却是个小门小户,与邻近的郭怀义府邸,简直天壤之别,难得薛蕤一夜高升还能这般沉得住气。
走到一处卧房前,婆子回身:“待会儿见到了姑娘,你可千万别激动,小心咱们还得救你隋夫人。”
婆子:“你随咱们进门来,便知道。”
跨过门槛,才见床榻之上,锦被之下,正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姑娘。如玉隔着面纱,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宝莲那般娇俏的一个姑娘,何以变成被人抽干了神髓一般。
婆子们凑上前,不远不近地瞧着。
如玉反应过来,这班婆子故意不说,许是要等她自认,旋即奔到床前,从锦被之下拉出宝莲的手心,一边磨搓,一般伤心哭道:“小姐,你为何变成这样?是谁害了你?你可是也生了病?冬秀那丫头为何不在你身边照应?唉,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就是老夫人泉下有知,也要死不瞑目啊...”
宝莲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婆子们互照一眼,开心道:“动了,动了...多亏隋夫人呐,快快,端水来!”
却还是喂不下。
如玉在旁,亲眼见到宝莲这般决绝,不免动容,她何需这般为自己想不开,趁婆子们忙着喂水擦嘴时不注意,悄悄在宝莲手心划了一个“封”字。
婆子们:“哎哟,姑娘喂,你怎能这么倔,两日多了,再不吃不喝,可是要咱们这些老家伙的命了。你不顾咱们这些,你也顾一顾这隋夫人,她顶着病身子,特来照顾你,你权当她替你祖母回来了,好歹喝上一口吧!”
如玉边划着宝莲的手心,边在床尾小声劝道:“小姐,你要活着才能见到想见的人呐。”
宝莲手心一抖,微微睁开眼来,却只模模糊糊瞥到床边一名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隋...夫人?”
“哎唷,哎唷,隋夫人,你快多说些,姑娘总算活过来了!快去传话给东家!”婆子们手忙脚乱起来。
如玉却趁乱起身,走了出去。
宝莲竟挣扎着要起,但因没有力气,跌在婆子们怀里,轻轻朝门口呼叫:“她...她...”
婆子刚欲替她喊如玉,却被另一个婆子使了眼色制止住,这婆子扶起宝莲,端过一碗米水,劝道:“姑娘只要喝了这碗米水,咱们这就替你叫她回来!”
宝莲竟真的咕咚咕咚喝下。
“叫...叫她...”宝莲喝完,又望着门口。
如玉此时守在门外,回道:“小姐,奴家染了病,你醒来虚弱,不宜再近前过了病气给你,就守在门外回你的话。”
“他...他...”宝莲想问手心那个封字。
婆子们却以为她在问门外的隋夫人,热心回道:“她病得沉呢,若不是蒙着面纱,刚才也不敢叫她近前来试。姑娘你都记起来了吧?隋夫人她原是你祖母的丫鬟呀!”
宝莲却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心中存着疑虑,为了手心那个封字,挣扎着想要活下来问个清楚。
入夜,薛蕤才带封云赶回,人还未进宅中,笑声已先入门:“哈哈哈,今日真是百般畅快,你我二人当好好喝上一晚!”
封云识马善骑,人又生得健壮高大,这日出入营帐点兵布事,多带其在身边行走,于人前也陡增自己不少气度,薛蕤越发欣赏他。
封云却焦急:“属下何德何能与督军共饮?我那夫人一日未见我,心中必然惶惶,还请督军准我先照顾她去,来日西征拔营,我只怕再见她不得。”
薛蕤哈哈笑道:“你倒是爱妻如命,也罢,我也去见我的!代我谢过你家夫人,等她们都好些,我亲自下厨,咱们一起好好吃顿家乡饭!”
婆子引着封云往后院一间厢房绕去:“隋护卫,今日多亏你家夫人前来,姑娘才得以活过来,也救了咱们这些下人的性命。得了东家的准信,咱们就将这间厢房清扫了出来,一应吃食衣被,尽管吩咐我们这些老婆子,你与东家在外行走也只管放心,老婆子们定会照顾好你家夫人。”
看来如玉今日在此也应对得极好,封云才放下心来。送走了婆子,推开门,正瞧见如玉在内,守着一桌饭菜等着自己。
“你今日可好?”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我很好。”两人又几乎同时开口回话。
互相笑了一笑。
“隋夫人,可是等着我回来才吃得下这饭菜?”封云在她身旁坐下。
如玉:“哎呀,隋护卫在外奔走辛苦,我怎好一人独吃?自然是要等的。”
封云看着一桌饭菜,想起白日在青州大营所见,不免感慨道:“雾原久无农收,各个食不裹腹,这青州沿海,餐食却是多滋多味...”
如玉明白他意指粮草,宽慰道:“纵使青州物产充盈,西征战线拉长,也未必供应得上。”
封云摇摇头:“我倒不是担心他西征京都,而是担心星海来日也有了龙虎之师!眼下庞军由四巾分宰,互掐互斗彼此制衡,我尚无需担忧;但今日我随他在大营行走,看他清点兵册,不过一日一夜,竟能凑齐星海四州足足三万精兵,虽眼下还是五颜六色、一盘散沙,但只要他勤于操练、奖罚分明,便足以为患!来日若再被他引入云隐散兵,只怕京都疲弱难抵,天下易帜,我雾原也受其害!”
如玉惊愕道:“他竟有这等能耐?当日他的志向,也不过是做彦卿的跟班罢了。”
封云:“彦卿?”
如玉这才将薛蕤此人过往尽数告知封云。
“彦卿糊涂!你也糊涂!拓跋英也糊涂!个个糊涂!”错失良机,封云不免愤慨。
如玉:“是是是,我们都糊涂嘛!照我看,大哥你何至于将他放在心上,倒抬举了他。我看他为人奸猾,迟早失道寡助,难得长久,与大哥你根本不堪匹敌!”
封云沉默不语,咂摸着这话怎的突然好听起来?
如玉夹了一筷子饭菜到他碗里:“夜里冷得很,再不吃就真要凉了。”
封云:“你可是有事求我?”
如玉:“我求你?我干嘛求你...”
封云:“我在你心中,何时这样好过?”
如玉瞥了一眼,昧着良心:“好,大哥就是天上的太阳,他薛蕤不过是一抹罡风!”
封云环顾这厢房,猜测着:“这间房子这么小,外面又尽是他的人,今夜可不能让我再睡这泥土地上吧?我可两晚都没睡好,今晚能不能...”
如玉头也不抬:“能,当然能。这么大一铺炕席,婆子们又烧得热乎,大哥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去青州大营点卯不是?”
这待遇有些不对劲,封云边吃边看如玉的脸色,她怎的突然通情达理起来了?
封云:“我是不是真的能上炕睡觉?”
如玉指着炕席上的被铺:“这不都铺好现成的了?大哥可是不满意?”
封云点着头:“满意!”
如玉趁他开心,说道:“大哥可还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三件事?”
封云嚼着饭菜,鼓着腮帮:“答应你的,必然不能忘记!一,你不许我报复丞相手下蛛蜂;二,你不许我在青州闹事...”说到这里,封云明白些,将碗筷放下,握起拳头,不甘心地叹气摇头。
“大哥,我知你勇武,以一挡百也不愁,可这里有千军万马...你万万不可在此时动手,除非...除非你对自己没把握,怕来日战场相见,战败于他们。”如玉太了解他,知道他已然对薛蕤动了杀心,但凡封云决定的事,难以撼动,她是在用自己来搏。
封云捶桌:“你...你可是为了救出那张姑娘才这样阻拦于我?你自小随军,与别的女子不同,怎可也和她们一般见识,因小失大?我只有将他扼杀于微时,才能免来日我雾原千军万马之苦啊,你明知我做得到,又何必这样激将我!”
这是头一次,二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因见解不同而争吵。
如玉脾气也上来:“大哥你喊什么,不如出去院子里喊,把人都喊来,绑了咱们两个!大哥今夜可是要反悔于我?”
封云原本吹胡子瞪眼,见她此刻不弱反强,站起身来与自己对峙,他倒只好憋下脾气服软。
想到她此行青州,本就是代自己受累,险些丢了性命,那夜生怕失去她的心情,这辈子不想再有第二回。杀了薛蕤,以后还有张蕤李蕤,但如玉却只有一个!罢了,罢了,谁叫人家早看透了自己,来了个约法三章,自己若反悔,以后还如何让她信赖,此番还是忍下去,听她的便是。
封云收起声量,舔着脸笑呵呵站起来,将她扶坐好:“不敢。隋夫人教训得是,相公我定老老实实,夫人要我做什么,相公我就做什么。快快坐下,叫人在窗外看见你这驯夫的架势,哪还像个病秧子?”
“今晚你睡这头,我睡那头,不许靠上来!”如玉也压低声量。
封云:“哈?夫人呐...这就一床被子...”
如玉:“往日行军,连被子都没有,这厢房密不透风,已然不错了,被子让给你便是。”
封云挠着头叹着气:都怪那薛蕤!
如玉也气得腮帮鼓鼓:都怪那薛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