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达尔孜老头儿派了个牙尖嘴利的黄毛丫头来送货,她屁事不知,还敢张口要钱,分明是故意羞辱我们!”宝莉珠囫囵推开门边守卫,边走边说,怒气冲冲闯进营帐。
这营帐,在冬日里却敞开着门帘,全因帐中央燃着一堆劣质炭火,每有人进出,必卷起一阵灰色的烟尘。侍者在炉边添火时,也需用衣袖遮着口鼻。
许是为了防尘,一张简易床榻在营帐角落,被用厚厚的粗布帘幔遮住,其旁书案之后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披着厚厚的两层冬衣,正埋头写着一封信。抬眼看是宝莉珠和封彦文入内,匆匆卷起未写完的信笺,藏于袖中,咳嗽了几声。
“七哥你怎又下床了?你们还不快将汤婆子多灌上几壶!”宝莉珠上前替七哥拢好冬衣上襟,急唤炉边的侍者。话音刚落,一壶新灌的汤婆子已被及时塞到面前,却是彦文早有准备。
宝莉珠还未对彦文消气:“你不留在这里照顾七哥,却跑到外面献殷勤,等晚上回去,我连你也要收拾的!”
彦文无奈抿了抿嘴。
阿史那羽将彦文手中新灌的汤婆子接下,换了怀中已冷掉的那壶给他:“有劳四太保了。”
“七哥尽管差使他,在这里,他永远是我宝莉珠的奴隶。”宝莉珠将七哥慢慢扶起。
阿史那羽:“咳...说了多少遍,你需善待四太保,奉他为贵客才是。若非他费心医治,又助我剪除异己,你七哥我已经死在呼延冲刀下了。”
宝莉珠瞥了眼封彦文,态度柔和下来:“都怪我,竟没发现呼延冲是老三的人,好在七哥你早有戒备...但我们已经如约将两座城池还给了雾原军,说到底我们损兵折将退守鸦坪关,最终还不是便宜了他封家军?别看他哑了口,却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们,我看还是不能放他回去,该杀了他,就算不杀他,也要让他残了废了,永绝后患!”
封彦文只是被她毒哑了喉咙,而不是被毒聋了耳朵,听她当面大声谋划要虐杀了自己,倒觉得好笑又好气。
阿史那羽站定,朝帐外被守卫拦下的一对男女望了望,对宝莉珠笑道:“你舍得?先前人都饿到那般了,你却还顾着他那小马驹不能落下一顿草料,只要宰了它,不知能喂饱多少将士。”
“七哥,你怎么也惦记上?霄云...霄云它不是战马,不会在战场上伤害我们,跟他不一样!霄云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惦记!”宝莉珠当了真。
阿史那羽哈哈笑道:“霄云可是人家四太保的!”
宝莉珠:“连他也是我的,霄云当然也是我的!”
阿史那羽:“唉,你呀,空长了一张嘴罢了!将外面的人唤进来吧。”
帐外台阶下,冷风呼啸,宗珍听不清帐内人在说什么,但观看了一番,心道:这七王果然如阿兄所说,颇体恤下属,看那守炉的侍者肆意大方地掏腾火炉,扬起阵阵灰尘,惹得他连连咳嗽也未指责半句,想来那侍者的从容不是一朝半日养成。罢了,他身体这般羸弱,再不对下属宽容体恤,谁还会跟着他?不过是上位者为用人的假慈悲罢了!
“这一路走来,你可能看出他军中实力如何?”宗珍小声问身旁的封云。
原来她带他同行,是借他在军中行走的经验来相看这七王的实力?
封云回道:“缺粮已久,士气不振,败军之相。”
宗珍点了点头:“人虽疲弱,马却矍铄。雾原军也并未乘胜追击,我看倒像是假败。”
封云不料她猜得透,附和道:“怎可能假败?”
宗珍:“你先前没听到她和那哑巴说的气话?我料那哑巴和你一样,也是雾原军的...他们两方定是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封云简直要心虚起来,不敢再搭话,只怕说多,再被她琢磨出什么来。
宗珍:“呵,待会儿,这七王定会跟我哭穷,我倒放心敲他一笔了!”
原来她以为这七王是与雾原军暗中交易,以城池换金银...封云这才松下一口气。
说话间,守卫将二人带进营帐。
“咳,咳!珍主事,远道而来,多有怠慢,还请担待。”阿史那羽对宗珍客客气气,但余光时时瞥在她身后体型壮硕的封云身上:“竟不知达尔孜部还有这等好儿郎?不知身手与你阿兄宗绰可有一比?”
宗珍凑近,才看清这七王的模样,长身玉立,容颜清俊比旁边那哑奴更胜一筹,只是那哑奴虽是南人的瘦削,却实际精干矫健,而这七王完全是一副病瘦样,好似弱不禁风,让人总觉得他命不久矣,连与他说话都要小心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倒了似的,不禁软下心来:“他非我族人,是云隐客商,此番出货,有他的一半。”
她倒是留着口德,没有随意将封云说成什么下人。
“云隐?”阿史那羽向封云走近一步,虽脚步虚浮,却叫人莫名生畏。
宗珍:“他也是个哑巴!你放心,这批货是多陀部的,他不过是出了一份本钱,拿了钱,他便离开。”
宝莉珠即刻翻脸:“刚才真该撕了你的嘴!你见了我七哥,为何不拜?”
宗珍看她不过虚张声势,回道:“若钱货两讫,我为子民,自然该拜王族;但白吃白拿,我为善人,难道不该是你七哥拜我么?”
“你!我看在你阿兄宗绰的份上才放你一马,你别得寸进尺!”宝莉珠一拳砸出,却被阿史那羽上步一拦,结结实实替宗珍挨了一拳。
“咳,咳,咳!”阿史那羽差点要将肺咳出来了似的。彦文凑上,与宝莉珠合力搀扶,才将他拉回案桌之后坐下。
宝莉珠顾着心疼七哥,彦文则代为招呼宗珍二人在旁入席就坐,为宗珍身后壮汉斟茶之际,瞥见对方帽檐之下一双熟悉的眼神,恍然一惊,险些失手将手中杯盖撞翻,被封云及时托住。彦文手脚麻利,一瞬间便收敛了惊慌,扫视一圈帐内其他人,并无人发现他二人这番小动作,便及时抽身退回宝莉珠身后。
他二人却不知,宗珍心细,余光早已瞥见,故作不闻不见罢了。
阿史那羽急喘停歇,对宝莉珠低声交代了几句,宝莉珠面露不甘,但想到自己刚才一拳打在七哥身上,不忍再让他劳神,只好不情不愿起身出帐,对宗珍却留下一个怨恨的眼神。
待宝莉珠走出,阿史那羽才开口:“听闻你豁出性命才抢到那雪灵芝?不过是条前途不明的商道,主事之位难道比你性命还重要?”
宗珍疑惑:“你派人监视我阿爷的商道?”
阿史那羽摇头:“盟友之间,本该互通有无,何需监视?”
宗珍:“你身为王族,自然不屑一个商道主事的位子,但于我却是比性命还重要,你不会懂的,也与你无关。至于你与我阿爷之间交易了什么,阿爷并未交代我,我也并不感兴趣,想来也与我无关。今日我来,只是为取走我该取的钱,这批货远超阿爷与你原本商定的数量,你的人该已清点过了,你与我阿爷商定的那部分,我自然不要钱,但多出来的部分,是我自己的生意,你该付钱给我。”
阿史那羽喝了口热茶,向怀里捂紧了汤婆子:“据我所知,原定本该是窝阔儿部的肉货。”
宗珍:“多陀部的肉品向来在窝阔儿部之上,又不是以次充好,你没道理以此为借口指摘我们。”
阿史那羽笑笑:“珍主事似乎总将我看作小人...你确实坏了我们原定的计划,凡事并不是你认为好,便是好的。你阿爷倒是个老狐狸,将这得罪人的话交给我一个外人来说...”
宗珍:“你若不愿给钱,直说就是。但多出来的货,我要原样带走,你总没道理抢我的吧!”
阿史那羽看了看她身后的封云,笑道:“珍主事冒雪送货,怎能叫你无功而返?我为盟友,自然要成全你。”
宝莉珠带人抱着一箱银锭入内,重重一落,置于在宗珍面前:“只多不少,你满意了?敢把算盘打到我七哥头上的,你还是第一个。”
宗珍粗略点了一下,是将多出来的肉货按价折兑,的确只多不少。他这样大方?得来太容易,以至不免为先前那些言语顶撞感到些许亏欠,将银箱交付封云,眼神示意让他先带钱离开,封云本就坐立难安,得了眼色,带上钱箱匆匆离帐。
彦文见状,自请送人交讫,随封云一并默默走出营帐。
宗珍从席间站起,走到阿史那羽身前恭敬施礼:“我阿兄说他心甘情愿认七王为主时,我尚以为是我阿兄愚憨,不想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七王宽恕我的罪过。”
阿史那羽:“呵呵,如你方才所说,你不过赚你该赚的钱,有何罪过?”
他的笑中总似藏着刀,宗珍虽不喜,但此刻却要将戏唱完,故作惊慌跪下叩道:“刚才听七王提起...怕是我好心办了坏事,耽搁了七王的什么计划?若有宗珍能补救之处,必当尽力而为。”
阿史那羽:“哈哈,不再与你无关了?”
宗珍不语。
笑声乍停,他低头俯下,一双眼眸凌厉逼人,直勾勾盯住宗珍:“我不仅需要肉,还需要战马。”
战马...在他这里,战马似乎比人还重要。
宗珍的冷静,险些被他一双黑眸吞噬。他哪里羸弱?他只凭瞬息即变的一张脸,就可以吃人于无形了,他若为王,怎会轻易被人拿捏,只怕阿爷这回押错了人。
“我阿爷突然抬举窝阔儿部,并不全是为了压制多陀部的肉价,更为了将窝阔儿部拉下水?窝阔儿部并不知道这批货会被我阿爷暗中送到这里,但王廷若查到是窝阔儿部在后喂养你,必会明捐暗税盘剥他们至再不能翻身,你只需那时出手重金求购战马,虽王廷明令禁止私售,虽猜到你所行大逆之事,他们也只能豁出去铤而走险,为你效命!你一开始看中的就是窝阔儿部的战马给养?是从河流改道之后就谋划了?”宗珍忽地明白。
阿史那羽回身坐定,似笑非笑地盯着宗珍:“你果然有趣。”
宗珍刚升起的对他的一丝歉意又荡然无存,只觉得他可怖,为了一己之私,竟置他人全族于死地。
阿史那羽看着她脸上微变的神色,笑问:“你此刻才怕我,会不会迟了些?”
宗珍越想越慌:“你为何让我阿兄盘踞下虎啸岭?”
阿史那羽:“你以为你阿兄是我的人,还是你阿爷的人?”
宗珍不语,她所担心,不过阿兄的安危,若一句说错,只怕害了阿兄。
“你阿爷身边有你,我倒开始有些担心了。唉,我本是指望阿绪隆那蠢材,奈何你横空出世。”阿史那羽玩弄一般轻挑眉峰。
宗珍:“战马一事,我愿接手,必不让七王劳心。”
阿史那羽上下扫瞄,对她越发感兴趣,思忖片刻:“你只是弥补你所破坏的那一半,但你多赚我的那一半呢?”
宗珍曾在别驿诈得多陀部将这批肉货半卖半送,因此她出货时只需将多出来一倍的货想办法强卖给七王,便可收回来成本,此一趟便不算赔钱,比起阿爷原本白搭一场,她能不赔钱便等同大赚,只要将第一笔生意做响,对她日后坐稳主事之位便是最好的加持。而她赌定,七王不会驳阿爷与阿兄的面,定会收下多出来的货,绝不会叫她原样带回。她赌对了,却不料他根本不是只病猫,她这回,算是老虎顶上拔毛了!
“呃...感谢七王的支持!我...我替您搭个暖炉?既无烟尘,还可环屋取暖的那种...”宗珍指了指那堆呛人的炭火,挥了挥袖子,嫌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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