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哪怕是禁军面圣,都不可携带兵器。
但有一人是例外。
崔故习惯性的将小臂随意搭在腰间悬挂的佩剑上,黑色皮靴踩地,悄无声息,进了仁德殿。
永宸帝李真正在殿内坐榻上批阅奏折,等人走到面前,才发觉人来了。
“快坐,别行礼了。”他放下手里奏折,关切的打量一眼自己外甥,“要不是太监通传过,舅舅都不晓得你来。”
“出去一趟,没受伤吧?”
崔故自然的坐在皇帝对面,伺候的太监熟练的给他奉上笔墨纸砚。
摊开一张纸,崔故提笔蘸墨。
【舅舅看奏折太专心】
【有遇刺但没受伤】
永宸帝看完知道外甥遇险了,不大相信他说没受伤。
之前有一次崔故去江州调查军粮贪腐,那边官员结党营私,俨然就是土皇帝,压根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崔故在途中历经几番刺杀,若非早有预料,带了崔家军,人怕是都回不来。
即便是如此,也身受重伤,但传回来的消息,都说安然无恙。
直到江州军粮一案查清,带军返程,永宸帝才知道崔故在江州九死一生。
他怕说了受伤,会被勒令召回。
那边民风彪悍,缺衣少食不说,大夫都很少。随行的大夫就算是医术高明,也苦于无药而无法医治。
可以说,那时的崔故是完全靠着意志力强撑下来,与阎王斗了几场,搏出来的生路。
永宸帝知道,他这个外甥,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狠。
世间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得不到他的在意。
至此之后,永宸帝也不信崔故的报平安,每次回来都会叫御医再检查一遍。
永宸帝不和崔故多言,直接喊了太医过来,最后确认确实没受伤,这才放心。
太医走后,永宸帝轻咳一声,像是随意一言,“对了,舅舅给你寻了个亲事,婚已经赐了,圣旨是昨晚下的。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崔故动作一顿,面无表情的抬眸看向永宸帝,随后又提笔写,【故不娶妻】
永宸帝自作主张给外甥赐婚,难得有些心虚,不过稍纵即逝,都没来得及抓捕。
他瞥一眼纸上的字,没将他外甥的想法放心上,淡淡道:“哪有不娶妻的?你爹娘把你交付给舅舅,舅舅自要为你的终身大事做打算。”
【舅舅你知道我要查 】
“行了,别写了。写的没有说的快,朕懒得看。总之,朕什么都可以依你,但唯独这件事不行。君无戏言,这个妻,你必须娶。”
崔故的字被打断,听着永宸帝自称从舅舅变成朕,便知道他舅舅是铁了心要成这桩婚事。
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崔故不明白,怎么出去查个案子,回来就多了个未过门的妻子。
他拧眉垂眸,权衡利弊,要在此事上做出取舍。
首先,他并不想让永宸帝生气。仔细想想,娶妻似乎也没有必须要拒绝的理由。
崔故又想到永宸帝坚决的态度,甚至怕他会拒绝,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将此事定下……
他的舅舅似乎对他未过门的妻子很满意。
权衡之后,崔故点了点头。
府上多几张嘴吃饭而已,也没什么。
既然如此,娶便娶吧。
永宸帝见崔故点头,果然龙心大悦,也不在意他的脸有多冷,笑着告诉崔故他未过门的妻子是谁。
工部制造司郎中慕执之女。
崔故了然,明白在城门口时,慕家兄弟为何会拼死拦路。
而慕执之女慕卿云,崔故也略有耳闻。
上京传她是个漂亮的小傻子。
崔故搁置手中毛笔,哒的一声轻响。
他下意识的开始怀疑,是真傻还是假傻呢?
帝王赐婚,无人能拒。
即便是崔故,也因皇帝的态度,让他不能再张口拒绝。
慕卿澜和慕卿淮没能拦住崔故,刘公公告诫的话,回家后第一时间说给江悠然听。
江悠然听完后,坐了半晌没动一下。
赐婚之事,再无转圜余地。
没两日功夫,整个上京都知道皇帝赐了一桩婚。
慕家的小傻子要嫁给玉面修罗崔将军。
这一下,倒是让众人有些闹不明白。
谁人都知陛下最疼崔将军这个外甥,疼儿子都没疼外甥厉害。
按理说,给崔将军赐婚,对方要么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要么就是对崔将军大有裨益的。
结果就是个五品官家的傻子闺女。
既不门当户对,又没有任何裨益。
唯一能对上的地方,就是一个傻,一个哑。
不过这话没人敢说,私下里都不敢多说,只能心里想想。
都说帝王心,海底针,确实如此。
没人能想得明白,陛下这桩婚,为何要这么配。
莫不是忌惮外甥势大,准备打压,要立太子了?
瞧着又不大像,意图太明显了,不像陛下的行事作风。
他们的陛下啊,是做一件事,要拐九曲十八弯的主。
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他们猜中想法。
那到底是为什么?
百官们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等着钦天监算好日子再说。
皇帝是真的急着促成这桩婚事。
钦天监给的日子有三个。
一个在四月十七,一个在六月二十,还有一个在十二月三日。
眼下是三月九日,定在十二月三日的话,最是合适。
期间可以慢慢准备。
可皇帝大手一挥,定在一个月后,四月十七。
皇帝一句话,直接累疯了礼部。
慕府这些日子,门槛也快要被想攀附的人踏破。
江悠然和慕执都不是喜欢经营关系的人,婚期定下后,家里大门紧闭,平等的拒见每一个人。
慕卿澜在执金卫,慕卿淮在国子监,多少也受到了影响。
那崔故就算本人因性情缘故,再不受人待见,可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慕家在外人看来,和得道飞升也差不多了。
能攀附,自然是绞尽脑汁的想攀附。
因此,围在慕家兄弟二人身边的人,比起之前也是多许多。
赶都赶不走。
偏这桩婚事,在慕家就是不能提的禁忌。除了尚不明白赐婚含义的慕卿云外,慕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人愿意结这门亲。
所有因赐婚来与慕家交好的人,慕家人都记着,以后全都避开少往来。
真是在他们伤口上撒盐还添堵。
……
三月二十五这日,大门紧闭许久的慕府,终于开了门。
崔故要来慕家下定。
玉面修罗本人要来,那些想攀附的人反而退却,慕府今日门口清静异常。
这桩婚事,全有礼部操办,礼也是礼部专门派人抬来的。
崔故只需要抽个时间,跟着礼队来一趟慕府,见一见慕家人。
礼部的人抬着一箱又一箱系红绸的箱子进慕府,堆山码海的聘礼将不算大的慕府填满。
本该喜气的日子,慕家人没一人脸上带笑,全都耷拉着脸,硬笑都笑不出来。
慕执看向刺眼红绸,嘴角下撇。不当官不自由,当官也不自由。
无论如何,都身不由己。
崔故今日穿着一身月牙白衣织金翻领袍,里衣下依旧缠着几圈黑色布条,将整个脖颈包裹的严实,平添一股禁欲疏离的神秘感。
不过翻领袍内里的红缎倒是将他天生的冷脸,衬的软和了一些。
他口不能言,便只对着慕执和江悠然作揖行礼。
高大修长的身形,微微弯下腰背,长睫遮盖黑沉双眸,从他的身上,慕家人也没有看出他有丝毫的喜色。
一举一动过于规矩,反而显得冷漠。
江悠然紧盯着崔故看,当真一副好皮相,好身段。
整个上京挑不出第二个外在如此优越的人来。
可他身上,半点人气都无,瞧着只叫人生畏想要逃离。
想到这样寡情的人,会是她女儿未来夫君,她险些站不住。
双手紧紧抓着扶住她的慕执,另一只手,指甲都因用力嵌进肉中。
疼痛让江悠然保持着些理智,没有不顾一切的将人赶出去。
“崔将军。”江悠然觉得自己喉咙紧绷,好不容易发出声音,都带着震颤,“借一步说话。”
崔故无甚情绪的看她一眼,淡淡点头,算是同意。
慕家其他人和崔故的亲兵被留在原地,江悠然带着崔故到小花园的石桌前。
落座时,崔故视线突然变得锐利,扫向不远处的假山。
一截淡粉色衣裙落在青色的草上。
衣裙的主人似乎发觉了,正一点一点的抽回衣裙。粉意拂动春日青草,衣裙消失后,露出一朵朵绽放的小花。
“崔将军在看什么?”江悠然奇怪崔故视线,顺着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崔故听力比常人要好许多,他听到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是假山后的人走了。
对于江悠然的询问,崔故只是轻轻摇头,便不再动作。
他习惯性的想轻敲桌面,示意江悠然说事。后又觉得不妥,指节轻悬,思索要如何继续。
难得的茫然神色,在他脸上体现出。
江悠然将视线从假山处收回,没注意到崔故瞬息间的茫然深思,直接开口道:“说起来,我与崔将军也算有缘。”
这样的话,便是有事相求。
崔故放下手,没什么情绪浮动,听江悠然讲话。
“当年长公主生将军时难产,我用了偏门办法,保全了两条人命。这么一说,将军算是我接生的,第一个抱将军的人也是我。”
“也是那时候起,我一个小官庶女,在上京有了些名声地位。”
“后来长公主随夫出征,将军也跟着一起离开,我也再没见过长公主,更没见过将军。”
江悠然看着虚空处回忆,想来也觉得命运弄人,没想到当年救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会是她女儿未来的夫君。
她没有高兴也没有后悔,只有为女儿未来的担忧。
“将军应该能看出来,今日与将军说起旧情,就是因为有所求。”
崔故颔首。
难产接生一事,他一直是知晓的。
江悠然从未拿这件事出去说,更没有因此邀功。长公主是唯一对还是皇子的永宸帝好的人,永宸帝登基之后,为此事赏了不少的东西给江悠然。
后来也一直对江悠然态度很好,就是为他长姐的原因。
崔故知道,是他爹娘和舅舅都说过。
他也一直记在心中,因此对慕家也有关注。
这样的恩情,迟早是要还的。崔故没想到,会是还在这样一个地方。
如今婚事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舅舅态度过于坚决,再以此请他退婚的话,舅舅不会伤他,怕是会伤慕家。
崔故微微皱眉,以往的凶狠手段,冷漠态度在这件事上都不能用,他第一次感到棘手。
江悠然不知崔故在短短时间里,想了多少东西。
她继续道:“不瞒将军,起初我想以此旧情,请将军拒婚。可晚了一步,将军没能听见。”
“今日我再提此事,只想让将军给我一个承诺。”
江悠然压下心中对崔故的惧,看向他恳请着。
“卿云与寻常人不太相同,她性子跳脱如稚子,情绪来的快去的快,需要很多的包容和耐心。她无法持家,也不能做个贤妻良母。若将军日后并不喜我家卿云,请将军别伤她。实在不愿见她,将军就把她送回家来,成吗?”
江悠然想到女儿,眼中含着泪,声线都变得压抑,听的人心里又沉又闷。
崔故眉头微皱。
他没想到,江悠然以旧情换的,只是这个。
权势钱财地位都不要,只要女儿不受到伤害。
崔故微蜷着指尖,垂着眸不知想到什么,周身气息更沉闷压抑。
娶妻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永宸帝需要,他便娶。
他从未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妻子,会有什么样的妻子。
江悠然的请求,让崔故稍微正视了这桩婚事。
也对未来的妻子,有了一些想象描摹。
是个需要小心呵护的姑娘。
而他确实非她良人。
不过即便是那日城门外,慕家兄弟拦住了他,说了想以旧情求他拒婚,也不会成功。
他舅舅,不会允。
崔故能感觉到他舅舅在谋划什么,这场婚事,由不得其他任何人说了算。
江悠然一直提着心等崔故表态,成或是不成。
崔故起身时,她呼吸都放轻许多,视线紧盯看着崔故。
直到见崔故颔首,那一瞬间,江悠然是真松一口气。
仿佛心中大石被抬起些,让她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崔故要军营和稽察司两边跑,公务繁忙。今日来下定完,需要去郊外军营巡营。
时间上不能再耽误,江悠然说完话,崔故便带着亲兵离开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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