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又来了。
“你好呀,同学。”
“你好…”(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嚷,真是我发出来的吗?)
“你看起来总是一个人……我们能做朋友吗?”
“啊?好吧……”(当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没有立刻逃开?)
然后是那个永远蒙着马赛克、记不清脸的“朋友”,在春游那片晃眼的油菜花田里,隔着涌动的人群,朝我喊:“喂!仪声寒!你又在发什么呆?”
我第三次——感觉上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吧——从同一个梦境里惊醒。
胸口被无声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
窗外是藏蓝与鱼肚白交织的暧昧天色。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尾音,以及隔着一扇门、老爸那依旧清晰规律的鼾声。
那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是小学时分我辣条的短发女孩子?还是初中一起埋时间胶囊的同桌。我在纠结那朵云像棉花糖还是像小狗,还是在担忧数学测验?
全模糊了。
记忆像被劣质橡皮擦狠狠摩擦过的素描,只剩一片混沌的灰。唯独一种感觉,钉子户般顽固清晰
——春游的队伍渐渐走远,我被落在后面,迈不开步,也发不出声。
阳光很好,风也温柔,整个世界都在匀速发展,只是没有我了而已。
“可能只是期末复习太累,神经衰弱了。”
我把脸埋进带着洗衣液香气的枕头,试图用柔软的黑暗驱散这些神出鬼没的念头。枕头闷声闷气地回应着我的自欺欺人。
但有些记忆,不是你按下删除键就能清理干净的。
它们更像电脑角落里那些名字古怪的存档,你以为早已遗忘,却总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咻”地一下被翻出来,带着陈年的灰尘和依旧鲜活的刺痛,提醒你:
你可以回来,但这儿已经没有人了。
好了,现在让我们把时间,用力往回拨几年。拨到那个连空气都在沸腾的、十六岁的无人知晓的盛大夏天。
还记得,那是一个朦胧的午后,有些闷,热得毫无道理。
蝉鸣声嘶力竭,透支生命。
阳光是液态的、粘稠的,泼洒下来,把教学楼的红墙、操场的绿茵都镀上一层晃眼的白金色,刺目。
我抱着本厚重的《西方油画鉴赏》,只想快点穿过那个如同古罗马角斗场般的篮球场,逃向我心爱的香樟林。
那里树荫浓密,能过滤掉大部分暑气和所有嘈杂,只留下斑驳的光影和草木清香,凉爽又自在,适合让我安安静静地、不被任何人打扰地画上一下午速写。
球场上,一群穿着运动背心的女生在奔跑、跳跃,在阳光下耀耀生辉。
她们的欢笑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构成了一种与我格格不入的热闹。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埃,悄无声息地飘过去。
然后,
毫无预兆——“砰!”
一个橙色的、带着风声的物体,以极高的速度和不讲理的力道,精准地命中了我的左侧额角。
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但这劲儿也太大了点,砸得我眼前一黑,足足有好几秒,视野里只有一片金星和深沉的黑暗。
世界瞬间安静,紧接着是嗡嗡的耳鸣。
手里的画册“啪嗒”掉在地上,无辜地摊开,某一页印着的梵高《星月夜》立刻沾上了尘土和一小片可疑的水渍。
我下意识捂住额头,那儿火辣辣地疼。
“对不起!你没事吧?”
一个清亮、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风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晕乎乎地抬头,视线好不容易重新对焦。
逆着光,一个高高的身影笼罩了我。她穿着鲜红色运动短裤,白色T恤前襟几乎被汗水浸透,紧
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利落的高马尾被打湿了几缕。脸颊是运动后的绯红,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最引人的是那双眼睛
——像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心和歉意。
我认得她。
全校恐怕没几个不认得。
就在上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那个总是板着脸的教导主任特意用他那标志性的、激动时就会拔高八度的嗓音,在全校师生面前大声表扬过她。
说,在刚结束的市级田径运动会上,她像一匹黑马,一举拿下了女子四百米和八百米的双料冠军,为学校挣足了面子,拿了好几个第一。
名字很特别,命山涸。命运的命,山河的山,干涸的涸。当时我还觉得这名字有点悲壮,像武侠小说里背负宿命的主角。
“没、没事。”我的声音小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游丝,自己都快听不见。脸颊却“轰”地一下不受控制地烧起来,温度直逼地面。
巨大的窘迫让我几乎想原地蒸发。我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去捡画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脑子里瞬间被这三个字刷屏,挤走了所有其他念头,一团乱麻。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她却比我动作更快,先一步捡起画册,用那双指节分明、带着运动磨损痕迹的手,仔细拍打着书页上的灰尘,尤其是《星月夜》那片漩涡状的天空。
“真对不起,”
她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懊恼,
“我们训练打球太疯了,传球力度没控制好,直接飞过来了……我没接住……砸得很疼吧?额头都红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她抬起头。
“我是命山涸,命运的命,山河的山,干涸的涸。”自我介绍,坦荡又自然。
“我…仪声寒。”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磕磕绊绊地报上名字,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仪器的仪,声音的声,寒冷的寒。”
我在心里默默补充:就是字面意思,仪器般冰冷,声音般飘忽,寒雪般不讨喜。
爸爸妈妈取的名字真好,精准地概括了我这个人。
“声寒……”她轻轻地念了一遍,音节在舌尖滚动,像在品尝一种新奇的味道。然后,她忽然笑起来,嘴角扬起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大弧度,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名字真好听。像……像一首很安静的诗,或者一段很轻的旋律。”
她顿了顿,做出“重大决定”,
“这样吧,我请你喝东西赔罪!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奶茶还是果汁?还是冰镇汽水?随便你选!”
心跳瞬间失控。
和她?命山涸?这个全校瞩目的风云人物,一起去小卖部?光是这想法就让我紧张得指尖发麻。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小声拒绝,声音弱得毫无说服力,脸烫得估计能当场煎个鸡蛋。
求你了……别再坚持了……我只想立刻消失,回到我的阴影里去。这种被放置在聚光灯下的感觉太煎熬了……
“要的要的!必须赔罪!不赔我过意不去!”她却异常坚持,语气里带着种体育生特有的爽朗和执着。她回头,对球场上那些停下来的、好奇望过来的同伴用力挥手,扬声喊:
“你们先打!我送学妹去一下,马上回来!”
那几个女生立刻爆发出一阵了然的、带着揶揄的笑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完了。这下更解释不清了。
我在学校里那点可怜的、几乎不存在的“清白”名声,算是彻底交代在这里了。
以后走在路上,会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看,就是她,被命山涸的球砸中的那个”?
我可太懂这种感觉了,我小学、中学就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转回头,似乎毫不在意,一手拿着我的画册,另一只手则非常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肘上方。
“走吧,”她的声音比刚才放软了些,有点哄劝的意味,
“就去学校超市,很近的,拐个弯就到。学妹你走慢点,小心头晕,刚被砸了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
我整个人僵住了。她手心的温度很高,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遍全身。我几乎是被她半扶着、半带着,往超市走去。
她认为我是…学妹?
我还是太矮了……救命…
走在她身边,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阳光、青草和健康汗水的味道,淡淡萦绕在鼻尖。
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感觉。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瞄她。侧脸线条清晰利落,下颌骨的弧度很好看,鼻梁挺拔。她走路时背脊挺得很直,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自信姿态。
“刚才那个球,”
大概是觉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些尴尬,她主动找话题,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抱怨,
“是我们队长传过来的,她那手劲儿,啧,跟投掷铅球似的,太大了,我铆足了劲跳起来都没够着……”……”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晃了晃手里抱着的我的画册,似乎是在掂量重量,
“你是美术生吗?专门学画画的?这书可真够厚的,感觉比我们平时训练用的最沉的哑铃片还要有分量。”
“嗯。”我发出一个单音节鼻音,算是回答。
“诶,对了,”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好奇,
“我好像……经常看见你一个人去图书馆后面那片香樟林?有时候中午,有时候下午活动课。”
我心里猛地一紧,飞快地抬眸瞥了她一眼,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的涟漪。
她……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明明每次都刻意挑选最隐蔽、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着。
“那里……比较安静。”我小声说,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是吧!我也觉得那儿挺舒服的,训练累了有时会去那边拉伸,树荫底下特别凉快。”她笑着说,像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谢谢你命“学姐”。但我高二了……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主要是她在说,我负责用“嗯”、“啊”、“哦”之类的单音节词应答
——走到了学校超市门口。
自动门滑开,一股强劲的冷气混着各种零食饮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让我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径直走向靠墙的一排冰柜,拉开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两瓶包装纸上已经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密冷凝水珠的水蜜桃汁,利落地走到收银台前,掏出校园卡
“嘀”地一声刷了卡。
“这个口味你喜欢吗?”
她把其中一瓶冰凉的果汁递到我手里,瓶身冰冷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看我班很多女生都爱喝这个,说甜度刚好,不齁。要是不喜欢,我们现在就去换别的。”
“喜欢的……不用换,谢谢。”我的声音依旧细小,但多了点感激。这瓶果汁是我的救生筏。
回去一定把它供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发誓。
我们站在超市门口那棵投下浓荫的梧桐树下。
她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跳跃。
我小口小口地抿着,甜甜的、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狂跳的心稍微平复。
“那个,”
她突然转头,眼神里带着认真的建议,
“以后你从篮球场这边路过的时候,最好稍微小心一点,或者干脆绕开点走。我们队里训练起来经常是没轻没重的,投入了就跟打仗一样,球是真的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
“好。”
我乖巧地点头。心里想,以后宁愿绕远路,也绝不从篮球场穿了。
这次经历已经够我尴尬一辈子了。
“或者……”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用词,眼神飘向体育馆方向,又落回我脸上,
“你要是还想找那种安安静静、没人打扰的地方看书画画,其实也可以考虑来体育馆旁边的室内休息区。那里靠墙放着一排长椅,平时除了我们田径队的人训练间隙会过去坐坐、喝口水,基本没什么外人会去,也挺安静的,而且……”
她补充道,像是为了让邀请更合理。
“而且离洗手间和直饮水机都特别近,洗手、接水什么的都方便。”
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一拍。这是……在向我发出长期的、可以靠近她世界的邀请吗?
不,不可能。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她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和愧疚,随口给了个更方便的建议而已。对,肯定是这样,是我想太多了,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仪声寒,让你看那么多小说!
“我……考虑一下。”我小声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安全的回答。至少不会出错。
她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失望或者被冒犯的神情,只是了然地笑了笑,似乎对我的这种反应早已预料,也完全没有勉强我的意思。
“行,随你。看你方便。”她语气轻松地说。
果汁很快喝完,我的慢,她的快。
“我得赶紧回去训练了,再晚点教练怕是要发火,罚我们跑圈了。”
她晃了晃空瓶子,
“画册我帮你拿回教学楼吧?看你额头还红着。”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
这次我拒绝得比较坚决,甚至下意识把画册往怀里紧了紧。不能再麻烦她了,
而且……我迫切需要一个人待着,消化这短短十几分钟内发生的、如同风暴过境的一切。
都怪你,仪声寒,偷懒图省事,非要走这条近路。看,报应来了吧?
我在心里狠狠地、无奈地责备着自己。
她看了看我,没坚持,把画册递还。“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再见,仪声寒小妹妹。”她叫我的名字,字正腔圆,带上了“小妹妹”这个词,
可我当时没有心思注意。
“再见。”我低声回应,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抱着沉重的画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凌乱,心跳如鼓。直到转过教学楼墙角,确认她再也看不见我,才敢停下来,背靠冰凉的墙面,大口喘气。
额角被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手里握着的果汁瓶,依旧散发着冰凉的、甜丝丝的水蜜桃味。
冰与火,疼痛与甜蜜,窘迫与一丝隐秘的欢喜,就这样蛮横地撞进我贫瘠安静的十六岁。
命山涸。
一个……人很好、很耀眼、离我的世界很遥远的大姐姐。
我在心里,用极慢的速度,一字一顿地,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命运的山河干涸。听起来像某种盛
而注定缺水的篇章。
可是我没有水啊,我自身难保。
在原地靠着墙壁喘息了好几分钟,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去。我抱着画册,一抹游魂般,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此刻空无一人的教学楼。
活动课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在操场上、体育馆或者各个社团活动室里,教学楼里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歪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粉尘。
我没有回自己所在的、此刻必然也是空荡荡的教室,
而是习凭着本能,走向位于教学楼西侧楼梯间后面,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进去的空间,窗台较宽,外面是一棵茂盛的老槐树,枝叶几乎要探进窗来。
这里常年晒不到太阳,光线昏暗,空气中带着点阴凉的潮湿味,也像雨后泥土润湿空气的味道。但异常安静,几乎不会有任何人经过。
这是我的“安全屋”,是比香樟林更隐蔽的、暂时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天地。
我熟练地把沉重的画册放在积了层薄灰的窗台上,用纸擦了擦,自己也蜷缩着坐了上去,背靠着冰凉的墙壁。
槐树的枝叶在窗外轻轻摇曳,滤掉了部分过于刺眼的阳光,只留下晃动的、破碎的阴影落在我身上和摊开的画册上。
翻开画册,跳过那片沾染了污渍的《星月夜》,指尖停留在《睡莲》的那一页。
那模糊而斑斓的色彩,静谧的池塘,仿佛能暂时将我从刚才那场兵荒马乱的遭遇中抽离出来。
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常用的速写本和一支削尖了的2B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脑子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却没有复原的毛线。
命山涸那双亮得惊人的黑曜石眼睛、她带着汗水的绯红脸颊、她笑起来时露出的尖尖虎牙、她扶住我胳膊时掌心灼热的温度、她念我名字时微微拖长的语调……
还有那些起哄的笑声和尖锐的口哨声……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
仪声寒你什么情况啊……还要画画呢。人家可是女生啊,你犯什么花痴?
对!命[学姐]肯定是直女,仪声寒你没机会的。
我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杂念驱赶出去。
笔尖终于落下,开始在白纸上无意识地勾勒、涂抹。起初只是些凌乱的线条,慢慢地,一个模糊的、带着运动感的轮廓开始显现——利落的高马尾,修长的脖颈,挺直的脊背……
我吓了一跳,猛地停笔。我在画什么?怎么能……
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
我慌忙用橡皮擦用力擦掉那些刚刚成型的线条,纸张甚至因为我的用力过猛而微微起毛,留下一片难看的灰痕。
不行,不能想,不能画。
仪声寒!那不是属于你我世界的人,那只是一场意外,一场……麻烦。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叶上,开始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勾勒起一片叶子的脉络,试图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不需要投入太多情感的方式,来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然而,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阵嘈杂的、属于男生的说笑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角落的寂静。
我似乎知道是谁了。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自己往窗台更深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了呼吸,祈祷他们只是路过。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脚步声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然后,竟然朝着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哟,我当是谁躲在这儿呢?原来是我们班的‘艺术家’啊?”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恶意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调侃。
我浑身一僵,握着铅笔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我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几道令人不适的目光像黏腻的爬虫一样落在我的背上、头发上。
果然是他,
说话的是班里那几个以捉弄人为乐的男生中的大头,
王鹏,
身材高大,是校篮球队的替补,平时就喜欢带着另外两个跟班在班里惹是生非。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可恶。
“躲在这儿装什么深沉呢?”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附和道,王鹏的跟班之一,李治。
“画什么呢?给哥们儿看看?”他说着,就伸手要来抢我膝上的速写本。
我猛地合上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把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希望用这种鸵鸟般的笨姿态让他们觉得无趣,然后自行离开。
“切,没劲。”李治悻悻收回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王鹏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扫视了一圈,那种打量物品般的男凝让我感到一阵反胃和恐惧。
“喂,仪声寒,”
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模仿着某种腔调的语气叫着我的名字,
“听说你刚才在篮球场那边,被命山涸的球砸了?还跟她一起去小卖部了?可以啊你,平时闷不吭声的,没想到还是个同性恋,挺会找机会往上贴嘛。”
我没有!我不是!我的事不归你管!
别以为你恶心我就不敢骂你!
**!
我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但我依然死死地咬着下唇,没有吭声。我知道,回应他们只会换来更激烈的嘲讽和捉弄。
况且,我也打不过他们。贸然出手容易被打个半死。
“命山涸也是,眼光越来越差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搭理。”
王鹏嗤笑一声,语气里的恶意毫不掩饰,“估计也就是看她可怜,撞了人不好意思不管吧。你还真当人家看得上你这种?”
“就是,”
李治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谄媚和讨好,
“鹏哥说得对。命山涸那可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欣赏她的人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口,能看上她?”
他指着我,“
你看她那样,天天在那装,也不爱说话,体重看着也不轻,得有一百六了吧?蹲在这儿跟个……呵。出去*,被*两分钟都得倒贴别人钱吧,**…”
分明就是诽谤。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未尽的话尾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因为压力和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我确实容易一不留神就暴饮暴食。但我一米六,五十公斤,正常体重,根本就不算胖!
却在普遍追求极致纤细的女高中生里,显得格格不入。
现代人的审美到底怎么了?
四班的一个女孩子,一米六五,才八十多斤。还被嫌胖,疯了吗?
喜欢瘦的就去自己祖坟把自己祖爷挖出来*算了。
三个**。
“岂止是体重问题,”
另一个跟班,林真海,用一种故作神秘又充满恶意的语气压低声音,但音量却足以让我清晰地听到,
“我听说啊……她好像是“公交车”还有点别的毛病,不太干净……好像是什么……艾滋?还有梅毒呢…不知道从哪个说的,反正你们离她远点,小心被传染。”
“艾滋?!”
李治配合地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像是带着某种猎奇的兴奋,
“真的假的?我靠!这么劲爆?怪不得整天一个人躲着,原来是怕传染给别人啊?”
“死肥猪!”“艾滋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我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怀里的速写本变得像冰块一样寒冷刺骨。
额角被篮球砸中的地方已经不疼了,但我却感到身体越来越痛。
我没有抬头,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流泪。
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似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笨重而丑陋的石雕。
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痕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丑,我承认。我看见自己的脸都会吐,我宁愿不要自己的脸皮。
但这不是你们造谣我的理由。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不但是阴沉、丑陋,还是……带有那种可怕疾病的、肮脏的、需要被远离的存在。
我还是高估自己了。
王鹏他们似乎很满意我这种毫无反应的反应,又觉得无趣,又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得胜般的笑声,互相推搡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角落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静得可怕,我好像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崩塌的细微声响。
我维持着那个姿势,在窗台的阴影里,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放学预备铃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教学楼的宁静。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我低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速写本,封面上因为刚才用力过度而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甲划痕。
默默地把速写本和铅笔收进帆布包,再把那本厚重的《西方油画鉴赏》抱在怀里。
它的重量此刻仿佛增加了十倍,我几乎直不起腰。
我什么时候才能“挺直腰板”?
习惯了就好了……
我不知道。
希望能早点来到。
我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滑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出这个曾经以为安全的角落。
没有回头。
没再看一眼。
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我低着头,慢慢地向教室走去。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
——“死肥猪”、“艾滋女”。它们像恶毒的咒语,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循环播放,试图将我钉在耻辱柱上。
命山涸那双明亮的、带着关切的眼睛,和刚才那几张充满恶意嘲弄的脸,交替着在我眼前闪现。
一个像是夏日正午最炽热的阳光,另一个则是深不见底、冰冷污浊的“泥潭”。
泥潭可没那么脏呢。
我抱着画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我小声背念着小学的课文。
我还能开花吗?
不能了。
我的。
心。
好痛。
比篮球砸中更疼。
比千刀万剐更痛。
在我有时看炭笔灰在脸上存留多少的小镜子,那双眼睛绝望、麻木、盛满了绝望的死水。
不能哭!不能哭。妈妈看到会心疼的。
秋后,是更深、更彻骨的寒。
冬天。
春天呢?
春天去哪里了?
“死了。”
我要我的春天,我要见春天!
我那贫瘠安静的十六岁,原来还可以,更加千疮百孔吗?
哈哈哈。
我的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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