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在院墙外等着贞香。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种安心的感觉。白墙黑瓦，即使沉沉的黄土也牵制不了青鸟展翅向蓝天。

日子，无须华丽的外衣，无须手书十日也写不完的动魄惊心，凝眸深处只见着那一双眼便胜却人间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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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尹善胤随贞香步过中庭，碧绿的池水中，犹如绽放着两朵各有风情的莲。

“您客气了。”贞香脸上一派云淡风清，只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可以放下一些了。

“能别对我用敬语吗？我也知道国法，但是，我们是平辈啊。你就好像姑姑的女儿一样。”善胤和贞香保持着距离，但她更为生动的脸庞却轻易地与人拉近了距离。

“这么说不合适。夫人对于我，是不能忘记的恩情。但，我的母亲，即使没能为我留下一颦一笑的牵挂，只要想着她在我骨血里刻下的印记，我便知道，自己一直被守护着。”

善胤默默地望着贞香恬静但有些倔强，透着骄傲的脸。

贞香看她。

善胤咧嘴笑了，“你是我等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啊。”

贞香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弄懵了。

“在很小的时候就渴望看到有一个人能像你刚才的样子。”

“什么样子？！”贞香追问。

善胤没有回答，倒是伸手往贞香的额头，贞香回避，善胤停下，戏谑地看着贞香，“只听过‘男女授受不亲’的，怎么，我脱了男装还那么俊俏么，让你依旧当我是男人啊？”

贞香不知道怎么回答。善胤就权当她是依了，指间滑过她微颦的双眉，揉散了那些忧虑的痕迹，再自额头顺着鼻梁而下直到嘴唇。

贞香还是不适应地躲开了。

“我只是想说，真的是好美的一张脸。”善胤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却不想流露出心中的失落，“才知道若生是男儿该有多幸运啊。”

“尹小姐您这是戏弄我呢，无论样貌，才学，志气，都未见有第二个女子能及得上您。”

“可在我心里，就有那么一个女子。”

贞香怔住了。

“我想，她才是难以企及的。”

“尹小姐。”

“叫我善胤！”

“......我父亲还在家等我......”

“在等你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贞香不答。

“去吧，别让他久等了。也代我谢谢他，但就当作与我无关吧，他愿做这一切，除了出自善心，大抵就是为了你。我或许厌恶很多男人，可他却不是其中一个。”

贞香转身要走。

善胤有些怪异的眼神看着她的背影，“记着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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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香走到院外，心里总有些不安。跨过门槛，她舒了一口气，偏过头就见到那双充满微笑的眼睛。她没法不觉得快乐。攥着双手走向‘他’。“看你斜倚在墙边的样子，是站了一整天了？！”

徐润淘气地伸伸懒腰纠正道：“好像是睡了一整天。”站直身子，抖抖双腿，“夫人怎么样了？”

贞香点点头，“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呀。虽然要夫人停药，我还是觉得不放心，但看夫人现在状况，郎中也觉得你这么做有道理。谢谢你。”贞香说完心里一凉，好像善胤的话又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

“听到你这么说我才放心的。谢什么呢？！因为她是你心中那么重要的人，我总得做点什么吧。”徐润发现贞香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回头，见她神情有些恍惚，“贞香。你怎么了？！贞香。”

“啊？”贞香抬头，眼神还带着诧异，再看到徐润的眼睛，她才默默收拾起烦杂的心绪，也不编什么借口，含糊地笑了笑，走到了徐润身边，“你陪我走回去吗？”

“是啊。虽然是一样的路，可是就算是每天那么走，都觉得好特别哦。”徐润顾及贞香，放慢了脚步。

可“他”不会知道，刚刚尹善胤说的那番话，刺痛了贞香的心，不是被匕首捅伤，被琴弦割破手指的刺痛，是被泼了一盆冰水或跳进了寒潭的感觉。如果关在黑暗里，她或许会忍不住地哆嗦。可她不能也不想那样。即使眼泪，也借那份寒冷冻结住吧。

贞香看着徐润的侧脸，或许是黄昏的缘故，“他”像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贞香。”徐润温柔地唤道。

就在同一时刻，贞香终于有勇气牵住近在咫尺的“他”,隔着袖子，这次换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润颤了一下。

贞香望着徐润，也知道自己或是做了件不该的事，迟疑地想松手。

但徐润牵她靠近自己，什么也没说。

手心里温柔的感觉，一旦放下戒备的心，就会不可自拔地依恋上，越过一条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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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您说我是不是以前就见到过文彩英啊？！”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还记得呢？倒是有可能啊，那时侯我总把她领到家里，你这小鬼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跳出来了。”

“是吗？”

“怎么了，好少听你问起她啊。”

“没什么，做了个梦。”

那个梦，也不知怎的，尹善胤醒来还清晰地记着:

“姑姑，姑姑，姑姑......”带着有些尖锐的童声，6岁的她，撞开了记忆中那扇虚掩的红门。尚在雕琢中的影壁还未见雏形，工匠们的锤子，凿子，叮叮当当地，碎石子飞溅，大人们都小心地绕开一个弧度走，孩子却不晓得，还以为是什么游戏的一部分，偏要冲里边跑。被打扮成小男孩的善胤，也不知道哪儿惹来的一身土，像个泥猴子一样，兴奋地往院子里窜，任哪个仆人也抓不住，“姑姑！姑姑！”小善胤撞开了一重重门，就是找不到她最最想念的姑姑。

突然，鱼池旁的草地上传来了零零落落的琴声，小善胤眼睛都发亮了，心急火燎就扑过去了，结果，哪里有她姑姑呀，居然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在拨弄着姑姑心爱的伽倻琴。看那女孩的打扮，善胤家的下人还不如。

“大胆！谁准你碰我姑姑的东西的？你这个小丫头。”小善胤气鼓鼓地冲上去，硬生生地把那女孩推开。

因为太突然女孩的手指还勾着琴弦，这一倒，琴弦没断，女孩稚嫩的指腹到被割开了，女孩一下子泪眼汪汪地握着受伤的的手指，也不哭出声响，也不闹。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地看着趾高气昂的尹善胤。

小善胤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了，只顾做出主子的样子，似模似样地“教训”起来，“最讨厌你这样的奴才，不听话。哼！我姑姑的东西，是谁都可以碰的吗？”也不是真的喜欢这样，只是看那个女孩扁着嘴委屈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喂。怎么不说话啊？我问你话呢！”小善胤双手插腰，神气活现地。

“我不认识你。”女孩带着哭腔很小声地嘟囔着。

“哼。我是谁你都不知道？！”小善胤拉一拉丝绣的黑色头巾，自以为了不起地抬了抬下巴，“我是大清国正白旗纳兰家的后人！哼，还不叫我......”小善胤眼睛一转，“叫我‘少爷’。”

可那女孩根本没听她说什么，也不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小善胤真的生气了，“我讨厌你，你是坏人！贱民！我讨厌死你了！！！”她吼起来。

“尹－善－胤？！你说什么呢？！”木芫夫人疾步走来，乌黑的头发，端庄秀丽而又不乏机敏的模样，远远地就瞪了一身乱糟糟的尹善胤一眼，三步两步地护到那女孩身边，跪到地上，关切地揽着那女孩，再三问到：“怎么了？！彩英？让我瞧瞧。”

“姑－姑－”尹善胤在一边嘟着嘴巴，不满姑姑的态度。

木芫夫人还是只顾着那个叫做“彩英”的女孩子。轻轻地拉开女孩的手，看到她右手食指的指腹上斜斜地一道口子，伤口不是太深，但看着一个小孩子满手是血就够让人心慌意乱的了。“别怕，别怕，不痛了，一会儿就没事的。”夫人一边安抚着小彩英，一边拿出手绢轻轻柔柔地帮她按着伤口。

小彩英懂事地点头，眼眶却愈加湿润了，但始终咬着牙，即使颤抖着，也没有哭出来。

“乖孩子。好了。再过两天就没事了。别怕。别怕。”夫人似乎比彩英更疼。

尹善胤被晾在一边，不是滋味，怯生生地凑上去，蹭着姑姑撒起娇来，“姑姑，姑姑～～”卖乖的笑脸，刚才骄横跋扈的样子都不见影了。

“尹－善－胤。说，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夫人义正词严地教训起来，跟刚才细心呵护着彩英的样子，完全是判若两人。

“怎么是我......”小善胤扭扭捏捏地还想耍赖皮。

“还说不是你欺负的人家？！那这是怎么了？”夫人让善胤好好看看彩英另一只手上沾的血渍。

善胤害怕地倒跳了一步，脸一下皱起来了，“我......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把手藏到背后，好像自己也会沾上那血迹一样。

“好了。善胤，跟彩英道歉。”

“姑姑......”善胤不确定地看着木芫夫人。

“尹－善－胤。”

“她是贱民，我不需要跟她道歉。”善胤背着手后退着，眉毛凝做一堆，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内疚还是倔强，又或者两者都有。

“你住口！”夫人把彩英揽进怀里，一只手捂住她耳朵，对尹善胤喝道，“你哪儿学的这些个混帐话？！”

“哥哥就那么说的。他们是贱民嘛！”善胤固执地辩解着，眼睛却看到那个叫彩英的女孩抿着嘴唇幽怨地望着自己，善胤感觉不舒服地撇过头不去看彩英。但心里还是挺不安的。

“别人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吗？学什么不好？！尹善胤，你给我记着在我家里你就要守我的规矩。我现在要你道歉，你不该没头没脑地推搡别人，还害彩英受伤了，跟她道歉，不然你就回家去，再也别来这里了！”夫人松开手，把小彩英抱在怀里，对她温柔地一笑，“我们彩英以后呀，也要记着把指尖包起来，这样才不会被琴弦伤着，你的手才那么小啊，很容易受伤的，知道吗？”夫人揉着彩英小小的手掌，又对另一边的小善胤使了个眼色。

尹善胤很不服气，更不满姑姑的偏心，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了那三个字：“对－不－起。”说完她拔腿就跑开了。

夫人无奈地看着善胤的背影，来不及阻止，站起身来，再拉起彩英。“她说的话你都不要记得哦。那是说的胡话，什么意思都没有。知道吗？彩英。”

“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夫人。”彩英低下了头，圆圆的脸上，透露着超越年纪的了解，“街上看戏的人，有时候也会那么跟爹嚷嚷。”

“是吗？”夫人怜悯地望着这个拥有一双无比聪慧的眸子的小不点。“彩英啊。”夫人拢住彩英的双手，“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啊？”

小彩英用眼神置疑地望着夫人。

“跟着你爹爹他们总是四处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还没得玩乐，等你再大一点了，爹爹也是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呀。”

小彩英只是摇摇头，也不看夫人。

“怎么？难道是我们待你不好吗？！”夫人秀眉深锁，跪下身子平视着彩英。

小彩英用力摇头，用手背摸摸夫人的眉头，让她别难过。

夫人小心地牵着彩英的手，轻声细语：“那是为什么呢？你不知道我们多喜欢你吗？”

小彩英咬着下嘴唇，粉粉嫩嫩的小脸，梳起的小辫子，乌溜溜地眼睛看着夫人，一眨一眨地样子，怎么能叫人不喜欢。

夫人怜爱地摸着小彩英的头发，“是舍不得你爹爹，对吗？？”

小彩英点头，像个小大人一样，“妈妈已经没有了，爹爹不能连小彩英都瞧不见了。”细细的声音，叫人舍不得。

夫人红了眼眶，摸一下彩英的小脸蛋，笑一下，只是点头。“那你要记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成大人和我。记得！”

小彩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廊檐下，小善胤整个瘫在地板上，反正也不能更脏了，她扁着嘴巴，眼睛里装着不满，还有点小委屈，“姑姑好偏心啊！我都不认识那个丫头，讨厌鬼。”她倒看着天上一群燕子飞过，尾巴像是剪过了廊檐前的柳树。

这么嘀咕着，那个讨厌鬼就倒着出现在了视线里。

“哼！”小善胤小气地捂着眼睛，“我讨厌你。走开。”

“你没事吧。”小彩英好心地问。

“去去去。我说了我讨厌你。我不要看见你。走开！快－走－开！”小善胤胡乱地挥舞着手，像是要赶走恼人的虫子。

“是夫人叫我来的。她说，你做得很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小彩英眼睛看着天，边点着手指边背着这个句子。

“呦呦呦，你不就是会背那么一句吗？了不起啊？！”小善胤嗖一下跳起来，身上的尘土飞起来，呛得彩英直咳嗽，“是我姑父教你的吧？！我还会说汉文的呢，你会吗？”善胤神气地扬了扬下巴。

小彩英老实地摇摇头。

“叫声‘先生’，我就教你，怎么样啊？”小善胤得意地笑了，拱起双手做出‘夫子’的样子。

小彩英只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学啊？不要！”她一点都不给面子，转身就要走了。

“站住，讨厌鬼，不学的就是笨蛋！”小善胤急了。

“你才是笨蛋呢。刚才还说不要看到我的。我也不要看到你！你才是讨厌鬼！”小丫头片子嘟着嘴，这会儿倒是记起仇来了。

“诶，诶，诶，不可以！”善胤三两步超到前面去，张开双臂拦住小彩英，“我说不许走，你就不许走！”她又摆出了小霸王的样子。

小彩英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我要回家。我最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脏兮兮的，我爹爹都要说你了。”

小善胤听到她这么说，抹抹脸，不服气地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小彩英厌恶地擦着脸。

“哈哈。谁让你说我的，现在你也脏兮兮了，小花猫。”善胤则是得逞地做着鬼脸。

“坏蛋！”小彩英挥拳过去。

善胤躲开，吐吐舌头，“抓不到，抓不到。你来抓我呀。”

......

小孩子的脸，远比天气来得善变。明明很讨厌的，转头就不记得了。要是长大了也这样多好啊，不开心的事一下就可以忘记了。

可是，我们终归是长大了，并不一定同儿时期许的一样。

也许，我们长大，只因为，已经遗忘了那个漫长而又短暂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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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末年有预兆似地冲出院外。

贞香和徐润不得不放手，太仓促地，看着相反的方向，抑制不住心跳，脸红不已。

末年哪能没瞧见这动静，但没说穿，只是掩面轻笑，清了清嗓子，“小姐......还有少爷。”

“不是让你别那么叫我了嘛。”贞香也不敢看着末年，“是怎么了？你这么冲出来。”

“家里都没什么人，他们各有各的事全出去了，就留了我和吉贤，他把自己关房里睡到了现在。我闷得慌嘛。”末年淘气地瞄着脸红的两人不放。

“好了。已经把你送到家了。我......也该走了。”徐润迟疑地转回来，表情害羞，攥着手，咬着嘴唇，眼光温柔地滑向贞香。

“怎么？......你，还有事？”贞香的眼睛总不敢落在徐润身上。

“不，不是的，没有。”徐润笨拙地摇头。

也只有末年看得最明白了，“小姐，画工少爷是要您留他呢。我说得对不对呀，脸皮和我家小姐一样薄的画工少爷。”末年把两人推近一点。“哪有人像你们这样的啊，现在又没有人拦着，怎么还那么见外呢？”

“末年...”贞香嗔一声，脸上又止不住的笑意。

“有吗？”徐润也掩饰不住地笑了，羞怯地低头。

末年看着这两个傻孩子，摇摇头，让开了。

两个人不能不面对面，深呼吸又屏住呼吸。斜阳下，她们的眼睛里却只看得到对方，那种力量，一直尽力回避着的，让她们微笑却慢慢僵硬了，被那股力量拉扯着倾向彼此，但又是这股力量，她们不得不更努力地抗拒着。

“徐兄！”曹克辰的声音远远地过来。

FOREVER。双文会。哈哈。现在的小文和大文是同岁的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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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