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当阮新竹在王府东北角的云想亭里看到傅净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心中猛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奈和悲哀,如同冷风过境的荒原,瞬间就绝望了。

记得她以前问过爹爹,那些大行皇帝的妃子都去了哪里,爹爹说,自从废除殉葬制度以后,部分仍奉养在宫中,部分育有皇子的妃嫔也可出宫随子居住,未育有皇子的妃嫔则安置在慈业寺,待三年期满后,可自行回到本家。

大兆王朝不禁止女子再嫁,也不鼓励女子守节,虽然会有各种偏见,但婚配还算是相对自由。

只是十多年过去,居然还能在王府再次见到齐王殿下的心上人,于她而言,无异于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可笑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和隐忍,完全毫无意义。

“王妃,这位就是早上跟您提过的云夫人。”碧落提醒到。

阮新竹深深看了碧落一眼,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云夫人会是傅净云。

早上听人回禀的时候,就发现吴嬷嬷说话避重就轻,躲躲闪闪,碧落也是遮遮掩掩,想把事情一带而过。她还以为大家是心疼她,怕她为此伤神,毕竟秦东泽已经很久没有往府里领人了。

原来却是因为这位云夫人身份特殊。

能在跟前伺候的都是旧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渊源,说来也简单,不过就是兄弟俩同时看上了一个姑娘,姑娘心系弟弟后来却嫁给了哥哥,弟弟多年以来一直对姑娘念念不忘,在兄长过世后迎回了心爱的姑娘。

故事里的兄弟二人就是大行皇帝和齐王殿下,这个姑娘自然就是傅净云。

阮新竹也是佩服自己,居然还可以坐下来跟人客套寒暄一番,叙叙旧。

要不怎么说岁月宽待美人,阮新竹觉得傅净云这些年都没怎么变,本来就是成熟端庄的长相,经过岁月沉淀更显气韵悠然。即使没有诞下皇子,只育有永嘉永宁二位公主,亦不减先皇对她的喜爱。

阮新竹看着傅净云,说不羡慕是假的,有男人疼爱的女人真是不一样,眉梢眼角都透着泰然自若和有恃无恐。二嫁还能如此风光的不是没有,只是并不多见。

阮新竹也正是在此时此刻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原来她陪在秦东泽身边十多年,自始至终都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

她是他的王妃不假,可是这王妃也不过是个头衔而已,于他而言,她和其他女人一样,在他心里无足轻重,无关痛痒,可有可无。

她虽然一直知道他心里有人,可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心心念念。

那她这些年的忍耐和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在秦东泽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个做妻子的本分,但于她而言,这些都是她对他的爱意。

爱一个人很简单,比如她对秦东泽,可是不爱也很简单,比如秦东泽对她,不爱就是不爱。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了,直到看到傅净云,才明白原来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难过,难过于那些求而不得的心酸和委屈求全的无奈。

晚上她坐在灯下,看着摇曳的烛火出神,手中是年少时写给秦东泽的信,那些女儿家的心事都诉诸笔端说与他听,可谁知道,他从未曾在意过。

那已经是婚后相安无事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她忽然问起,“王爷,臣妾以前写给您的信还在吗?”

秦东泽想了想说,“在偏室。”

她找过去,是一间放置旧物的屋子,说是旧物,其实就是那些不用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东西,例如一些旧衣服,霉烂书籍,以及未修补的瓷器等等。

架子上箱子上都积了灰,看起来也没什么人打扫。

她打开一口大箱子,里面散落着一些信件,其中就有她的,当年买了昂贵的纸张和笔墨,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的信,居然从来没有被人打开过。她挑出自己的信收好,然后起身离开。

她以前以为,他从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里挑中自己,多多少少是对自己有些好感的,可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

她十八岁嫁给秦东泽,她知道他心里有人,可是她觉得没有关系,她爱他,能够嫁给他已经足够,年少的她误以为一个人的爱情也足以支撑一段婚姻。况且来日方长,她会努力让他爱上自己,她想日久生情也是浪漫的事情。

但那时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能够嫁给喜欢的人,并不是幸福美满的开始。

大婚当晚,他毫不怜惜,浑身酒气,动作粗鲁,她在害怕和疼痛中度过了自己的新婚之夜,第二天醒来不见秦东泽人影,她一个人呆坐着,不知道是身上更难受还是心里更难受。

此后,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他都不歇在她屋里,夫妻之事不多,她不舒服,他也不畅快,可是她想为人妻子,床事不和,饮食起居可以照顾到他也是好的,谁知道秦东泽并不领情。

成婚三年,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大夫看过说一切正常,只是忧思过度不易受孕。秦东泽没有说什么,想来也是不在意的,她渐渐感到心灰意冷力不从心。

又过了两年,她开始陆陆续续给府里添人,其中辛夫人因为生下长子,被晋为侧妃。孩子虽然记在她名下,但是她并没有阻止辛氏亲自照顾孩子。

此后,府里大小事宜都由辛氏帮衬着打理,府外的一些事情也借由身体不适,能不出面则不出面。

她和秦东泽逐渐成为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如今想来,她这些年的等待,忍耐,执着,放弃,从头到尾仿佛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实际上也确实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凉又伤感的梦境。

她取下灯罩,将信件靠近烛芯,很快信件燃烧起来,她一松手,信就掉落在铜盆里,她看着那些信一封接一封很快烧成灰烬,像是这些年的时光和心意都离她远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她吹熄蜡烛,一夜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按理说新夫人要来敬茶,却只有秦东泽一个人过来。

“阿云不舒服,就不过来敬茶了。”

“是你晚上做得太狠了吧。”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那也不如你事情做得难看。”

“我怎么了?”

是啊,以爱之名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情有可原,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可以变得冠冕堂皇,更何况这件事远算不上什么伤天害理,除了她以外,不乏有人感叹这一段再续前缘的伟大爱情。

“你这么护着,能护到什么时候,你不在府里我照样可以整治她。”

秦东泽想到她心里会不舒服,可没想到她这么咄咄逼人,他微微蹙了眉。不过他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么多年,他妻妾相安,她治府有方他是知道的。

“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你要知道,我不来说,你也不能怎样。”

是啊,感情如果不是势均力敌,那弱势的一方在一开始就输了。有些人也许可以时不时扳回一局,但是她一直输得好惨好惨。

“秦东泽。”

她叫他,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直呼其名,可是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两个人彼此就这么互相看着,僵持着,直到她默默低下头。

秦东泽忽然觉得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不是第一次往府里领人了,她一贯处理得当。他知道她不舒服,可又觉得她并不是那么在意,不高兴的话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压下心里的异样,转身离开。

此后,也许是觉得愧疚,反倒一个月里会来她屋里两三趟。

起初阮新竹还可以应付,时间久了也觉得吃力。她习惯了一个人睡,多出一个人来,总还是有些不便。

很久以前也想过要缠着秦东泽,想赖在他怀里入睡,如今却是远远避开贴墙而睡。

秦东泽虽然并不重欲,但偶尔还是有些需要。

争吵爆发的那天则是因为事后她在净室里清洗的时间有些长,本来以为秦东泽已经睡了,没想到人还醒着,想抱着她睡,她实在忍无可忍,委婉避开。

秦东泽也终于翻脸,气急败坏吼道,“你装了这么多年的贤惠大度,怎么,装不下去了,我还当你有多能耐呢,这么多女人都忍过来了,怎么偏偏阿云你就忍不了了!”

阮新竹默默听着,一语不发,实则泪水已经潸然而下。

那么多女人都只是后院的女人而已,她可以自欺欺人得过且过,但是傅净云不一样,她是秦东泽心里的那个人,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一直被他放在心上。

她不说,不代表她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

她不说,只是因为她觉得男女双方都已各自婚嫁,再提起也没什么意思。

谁曾想,他一直一直不曾忘记。

她想问问秦东泽,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喜欢过她,哪怕只是一点点,可如今看来也是没有必要。

以往吵架,阮新竹第二天都会做些秦东泽喜欢的饭菜点心去书房找他,秦东泽却是从来不会主动来哄她,一次也没有过。

可是傅净云进府之后,阮新竹没了和解的心思。她想,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此后,府里的一概事宜都交由辛氏打理,她则听之任之,渐渐也不闻不问。

没了支撑她的那股劲头,阮新竹身体每况愈下,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一天不如一天。

秦东泽亦不再踏入她房里半步。

又过了一年秋夕,府里一起吃饭,阮新竹本想着过节出来走动走动,稍稍坐会儿就回屋,不巧碰着傅净云在。

傅净云穿一件绸纱短衣,薄纱质地的衣领若隐若现透出绮靡艳色,阮新竹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看,直看得傅净云都快绷不住了。

秦东泽黑了脸,冷声说到,“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屋吧。”

阮新竹二话不说傲然离席。

晚上秦东泽找过来,当面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哪有你这样盯着人阿云看的!”

“她穿成那样,难道不是故意出来显摆给人看的吗?”

“她穿成哪样了?再说,阿云需要显摆什么?她还用得着显摆吗?”

这话问得阮新竹哑口无言。

是啊,人家还需要显摆什么呢,占着齐王殿下独一份的宠爱,如此人尽皆知的事情,还需要显摆什么。

她忽然觉得惶恐,别人无意于争宠,无意于炫耀,而她却深陷于自己的心结苦苦不能自拔,她明明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却因为这些事情变得如此斤斤计较。

说过了不在意,可真遇上事儿还是会难过。

“我想去慈业寺住段时间。”阮新竹幽幽说道。

慈业寺定期讲经说法,且为一些烧香礼佛和短期禅修者提供住宿。

“行啊,你去,去了就别回来!”

“我去见见嘉柔。”

谢嘉柔是阮新竹幼年好友,被谢家送进宫里,又没名没分熬到出宫,回到本家也是要看兄嫂眼色过活,索性留在了慈业寺。

寺中虽不是完全与世隔绝,却是修身养性之地。阮新竹暂时还做不到一心无挂四大皆空,不过比起在王府里的日子要舒坦太多。

和嘉柔多年未见,起初还有些生分,后来渐渐无话不说。

“你啊,放着府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儿来受什么罪啊。”

“天天一个屋檐下,心里憋屈得慌。”

“想开点儿不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的。”

“是啊,别人也都可以忍了,唯独这一个,是心里面的一根刺啊。”

“时间久了,就麻木了,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

“也是,可是忍了一辈子,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快到元日的时候,府里的老管家找过来,看着阮新竹无欲无求的样子愣了愣,他温言劝到,“王妃,王爷让老奴来接您回府。”

阮新竹知道这不可能是秦东泽的意思,最多不过是下人提议,而他没有吭声罢了。

“王妃,王爷心里是有您的,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说散就散了呢。”

她和秦东泽算什么夫妻呢。这世间夫妻也有很多种,他们可能就是其中难以圆满的那一种吧。

徐道然是府里的老人了,秦东泽封王建府起身边就跟着的人,所有事情都明明白白。

阮新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徐叔,您回吧,路上慢些。”

随后,便转身离去。

出了正月,秦东泽倒是亲自跑了一趟。

“怎么,不想回府了?我告诉你,你今晚要是不回来,你这辈子就都别回来了!”

阮新竹没有答话,她只是默默看着他,想着此生的求而不得,忽然就想通了。

他不爱她,不是他的错,只是不爱而已。

而她爱他,虽然毫无幸福可言,但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她的强求。

那些美好的情感一旦变得偏执,就不再美好了。

要是人在一早知道得不到的时候就能够不再贪恋,那该有多好。

回首来路,她没有太多悔恨,毕竟时间太久了,久到所有深刻的情感都淡了,就连那些不自量力的羡慕和嫉妒都随风散去,恍若一场自娱自乐的梦境而已。

不曾得到,亦不曾失去,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惜。

此后的日子,她和秦东泽没有再见过。

寺中岁月静婉,不知时光飞逝。

春风拂面,夏日炎炎,秋高气爽,大雪纷飞,都是年年相似又不再相同的美景。

最后离开的那天,阴云密布,晚课前便开始蒙蒙细雨,一直持续到午夜,她在睡梦中了悟,原来这便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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