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成都,闷热异常。xiaodiaodayacom这是木德钱来成都的第十个年头。从1996年9月送大儿子木一出来,便连续在成都荷花池打了十年的工。
成都留下了他太多的记忆,太多的辛酸。比如,暂住证这个东西。
暂住证这个东西据说是深圳最先发明的,专门用来登记管理外来流动人口,并为流动人口提供相应服务。但是,对木德钱他们这些来成都的打工仔而已,“暂住证”就是一个“敲棒棒”的,它只管收钱,从来没有见过给哪个打工仔服过务。每年都要遭“敲”一次,“敲”一次管一年。如果你不小心把暂住证掉了,那对不起,你还要掏钱再被“敲”一次。
那年木德钱的暂住证不知道怎么地就搞掉了。按规定,他应该去重新补办一张暂住证。但是要想补办一张暂住证,那是需要花上好几大百块钱。木德钱舍不得再花这样一笔额外的巨大开支。想到红花苑哪里的人都认识自己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年初换暂住证的时候,交钱办证的人也都熟识自己了,他们都清楚自己是很守规矩的。每年一翻过年槛,便积极地去交钱办暂住证了。便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有再去补办,打算等到来年再去交费办证就可以了。
谁曾想到那年,遇到成都社会秩序大整治。就因为暂住证遗失了,木德钱就被抓去“多宝寺”关了几天。那几天,是他人生里最绝望的几天。老实巴交的木德钱,来成都就只知道“背包包”,就像《山城棒棒军》里面的那些“棒棒”一样,只知道帮老板挑东西挣点儿辛苦钱。那见过这“铁门铁窗铁锁金手表”的阵仗?
人一旦失去了自由,那是一件极端恐惧的事情。被关在多宝寺的木德钱比别人更恐惧。因为他全家老小都等着他一个人打工挣钱。一天不背包包,就一天没有收入。不仅没有收入,还有损失一天的房租开支。关在多宝寺里,每天还要缴纳高昂的“伙食费”。
那些被一同抓进来的人,有的已经被亲戚朋友“担保”出去了。管理人员问木德钱在成都有什么亲戚朋友不。木德钱在成都有什么亲戚朋友呢?想到自己的妻子海万秋的那些堂哥、堂姐些,在成都荷花池做生意,也都是百万富翁了,应该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木德钱便把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给管理人员报告了。本意的希望,管理人员去找他们。这样便让他们知道木德钱“失踪”到哪里去了。就算是随随便便出了一些“担保费”,等木德钱出去了,便去把钱取出来还给他们。
但是,令木德钱没有想到的是。当工作人员去找他们核实的时候,他们竟然都说不认识木德钱这个人。没有这样一个亲戚。万般无奈之下,木德钱最后报上了林玲母亲的名字。工作人员又去青龙市场找林玲母亲核实的时候。
这位平时卖东西一分一厘都要计较的闽南女人二话不说,拿上货款就按照工作人员提供的地址,打了个的赶到多宝寺把木德钱“担保”了出来。
这也便是木德钱为什么一直兢兢业业地帮着林阿姨送货的原因。这也便更加坚定了他“有事莫寻亲,手冷莫烤灯”的信念。
林阿姨已经暗示过木德钱。荷花池启动改造的呼声越来越强。但是,这一改造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定会影响他们的生意。而她来成都也快十年了。想回福建去了。
木德钱原以为,林阿姨只是随便说说的。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回去操办了木一的婚事回来。林阿姨家的柜台已经转给别人了。他一问其他的老板。其他的老板只是告诉木德钱,就在他回去的第三天,林老板便急匆匆地把柜台转出去了。走得很急,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吧。
木德钱便给林阿姨把电话打了过去。但是电话里传来的始终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您拨的号码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
其实,林阿姨早就生了归心,但是无奈仓库里积压的货物实在太多。所以她一直在降价销售,其他的人只是看到她在降价,似乎是在搞“薄利多销”,其实是没有看透她的归心。再加上租的库房和租房都是八月份到期,所以她给自己心里下的归期便是八月份。
定下了归期,林阿姨便悄悄地把要转租摊位的消息散了出去,也接触了一些有意接手的老板。一切似乎都按照林阿姨的计划来的。但是,就在木德钱走的那一天,林阿姨便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老公林先生出了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人被送进了急诊室抢救。两条大腿粉粹性骨折,还有其他地方多处骨折……
虽然林先生对自己不怎么好,但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老公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就算是抢救过来了,也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所以,林阿姨便急匆匆地处理好了一切,把在成都开办的电话号码、银行卡等等都注销了。一个人带着这些年挣来的钱,搭上了回福建的飞机。
林阿姨走了。木德钱便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新接手的老板还是很照顾木德钱的生意。估计是林阿姨走的时候有所交代。但是,木德钱始终觉得有些东西变了。
紧接着,木德钱的好朋友冯二哥也病倒了。送到华西医院去抢救。住了十多天院。木德钱买了些水果去医院看冯二哥。看到短短十来天不见,这冯二哥完全瘦得脱了形。等四下没有人的时候。木德钱忍不住便问冯二哥得了什么病。冯二哥躺在床上,向木德钱轻轻地招了一下手。木德钱便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了冯二哥的嘴边。
冯二哥有些虚弱地告诉木德钱,自己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子女些不让医生告诉他自己得了癌症,骗他说是得了很严重的肝炎,要好好治疗。但是他拉住医生一直问,医生才忍不住告诉了他真相。他想到子女们怕自己知道得了癌症难过,所以不告诉自己。自己也假装不知道,好让子女些以为自己不知道。
他还告诉木德钱,这短短的十多天,便花去了好几十多万块钱。他觉得有点儿划不来。他想出院,但是医生不让出,子女些也不让出,他担心自己怕是要死在这医院里了。医生说是要换肝,但是那里去找那么合适的肝呢?别人的肝,不要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还有什么“排异”。就算手术成功了,也活不上多少年。子女些说喊医生割自己的肝。但是想到要割子女的肝才能够保自己多活几年,自己倒不如就这样死了,绝不能让子女挨刀割肝。
木德钱来看冯二哥的这一天,是冯二哥气色最好的一天。木德钱估到给冯二哥拿了500块钱。这些年冯二哥很照顾自己。没有想到这么心好的冯二哥偏偏得了这样的绝症。
木德钱离开之后,冯二哥还让子女些弄了点儿他最爱吃的红苕稀饭吃。那是他小时候,吃上最好的饭了。子女些看到爸爸吃了一碗红苕稀饭都很高兴。谁又知道,这夜里他老人家睡着了便再也没有醒来。他走得是那样的安详,脸上还带着微笑。
木德钱几天都没有看到冯二哥家的摊位开张。大概过了一个星期,等他再看到冯二哥家的子女来摊位时。他发现他们的手臂上已经戴上了孝套。这才知道冯二哥已经走了。
木德钱突然间很是失落。没有想到十年的打工生涯,木德钱与冯二哥之间便也生出了许多情义。冯二哥走得也太突然了。
木德钱一边喝酒,一边数落冯二哥。
“冯二哥啊!这十来年间,我木德钱从来没有见过你老哥子得过什么重病。就算偶尔有个头痛感冒咳嗽什么的,也是捡点儿药吃了便就好了。你咋就得了这个病呢?老天真是不长眼。”
骂了句老天,木德钱又拿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上几口。
“冯二哥啊!你虽然说是一个老板,但是也是起早贪黑,一年四季都在这三尺柜台里度过。就连太阳都几乎没怎么晒过。别人看到你都开玩笑说二哥皮肤好,白白嫩嫩的。你确实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但是想一想,我觉得冯二哥你其实还是蛮可怜的。”
说到这里,木德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唉!我木德钱虽然只是一个背包包的苦力,每天日晒雨淋。但是我的活动范围可比你冯二哥大得多了。成都哪里没有我木德钱的脚板儿印?你冯二哥来成都,好歹也是十多年了吧?我记得我来的时候,你都在这里做生意了。只是害怕你还没有好好看过成都是个什么样子的。我给你说啊二哥,成都的变化可大了。而且成都越来越大,一环二环三环,以后怕是还要整个四环五环哦。”
木德钱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话。破天荒地喝起了啤酒。喝啤酒对木德钱而言可实在是一个奢侈的享受。今天他的心情实在是不好。他在以这种方式怀念自己的老朋友,怀念自己的冯二哥。不知不觉间便把自己喝醉了。
许是酒醉的呓语吧。木德钱嘟囔了一句:“二哥啊!你走了,我就不好耍了。”
第二天。木德钱起来已经迟了。这也是他这十来年第一次起迟了。以前,木德钱从来不会起迟了。每天都想是最精准的钟表,片刻不敢懈怠。哪怕是背被磨破了皮,感染了流脓淌水。哪怕是脚趾甲被走路踢断了,感染了疼痛难忍。他都还是要咬牙坚持背包包。因为眼睛一眨,全家老小都等着他拿钱。他本能倒下,也不能休息。他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
等他慢慢地来到市场,老板们都开玩笑。“木百万。你娃还有酒气哦?老实交代昨天晚上哪里去耍了?是不是去九眼桥耍了。耍累了,今天起不来了?”
木德钱淡淡地笑了笑。回到:“老子天天都要跑九眼桥,一天都要跑几趟。”
其他人便哈哈一笑。
没有人知道,木德钱昨天是因为得知冯二哥走了。自己有些伤感,有些怀念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木德钱背起包包再也没有从前那么有力气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老了。
其实,木德钱确实是老了。就在他得知冯二哥走了的那一瞬间他便老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继续坚持到年底去了。
这天他接到了小儿子俊哥儿的电话。
“爸爸啊。我毕业了。”
“哦。我知道啊。你应该早就毕业了吧。”
“嗯。是早就毕业了。只是罗老师喊我继续帮他在厂里干。”
木德钱知道,小儿子说的罗老师是真正的老师,是俊哥儿的班主任。他自己在外面开了个饲料厂。俊哥的意思木德钱听出来了。很明显罗老师想把俊哥儿留在他的饲料厂里打工。但是,俊哥儿给自己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呢?
“哦。那很好啊。说明你们老师看得起你。你就好好地在他的厂里干嘛。反正现在工作也不好找。”
“爸爸啊。你咋个和罗老师说得是一个话哦。我才不想给他打工哦。”
“哦。为什么呢?”
“爸爸啊。在罗老师哪里打工没有前途,只能说是混口饭吃。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啊?在哪里混不到一口饭吃啊?”
木德钱觉得小儿子说得也很有道理。是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在哪里混不到一口饭吃呢?但是,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呢?打一辈子工也只能是老鼠偷米汤。一天不打工,就一天没有糊口的。像自己一样从乡坝里来,最后还是要回到乡坝里去。说得好听,大家都是城市的建设者,但是哪个打工仔拥有城市呢?还不是和自己一样,老了,没有力气了。就回农村去了。如果赖在城市里不走,还会成为人家城市的负担。城市不仅不会发一分钱给你,说不定哪天又把你给弄到多宝寺里去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哦。是这样的。爸爸啊。你也知道我成绩撇。回去了考公务员什么的肯定是考不起的。”
“咋能这样说话呢?考都没有去考过,你咋就知道自己考不起了。万一菩萨保佑呢,神仙牵着你的手答题呢?”
“你怕是小说看多了哦?”俊哥儿嘟囔了一句。
“啥子呢?你说的什么我没有听好。哎呦,这里信号不好。”木德钱没有听清楚俊哥儿讲的什么。他拿着电话往楼梯口走去。
“我有一个想法。”
木德钱从青龙市场的负一楼沿着楼梯走到了公路上。炙热的太阳一下便把木德钱包围了。
“幺儿啊。你有什么想法啊?你给爸爸说说看。”木德钱突然变得温柔了起来。他的小幺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高兴啊!
“爸爸啊。我想回去开个兽医兽药店。帮大家的猪牛马羊看看病,顺便卖点儿饲料。我估计应该能够挣到钱。因为京山州是一个农业大州,西龟县也是一个农业大县,就我们大塘乡家家户户都养得有猪。不愁没有生意。”
“嗯。你的这个想法很好。我看行。你估计一哈要投资好多钱呢?”
“我估计,先期租门市、进药、买器械、进饲料、做广告,杂七杂八投资一两万应该差不多了吧?我出技术,你老人家投点资。我出去帮大家的牲畜看病,你就帮我守住门市。以后挣的钱,咱们二一添作五怎么样?”
听到俊哥儿说得有鼻有眼的。木德钱也感了兴趣。再加上自己也心生退意了。木德钱马上就在电话里说到。“幺儿啊。说干就干,老子全力支持你。今天晚上老子就卷铺盖回来。咋爷俩也学着做哈生意,当当老板。”
打完电话。木德钱径直去了火车北站买了张回西龟的火车票。然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做了最后一顿饭吃了。把锅碗瓢盆送给了同乡背包包的朋友。找房东,退了房,交了钥匙。
当夜,木德钱便告别了打工生活了十年的成都,告别了青龙市场,告别了火车北站,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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