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载

太和历,十三年,初冬。

下了一点雪,很薄,几乎是未落地就化成水珠,一点一点,滴滴混进结堆的污血里,尚不足柱香,这寺门前那方不大的空地就被洇成了一块颇为规整的朱砂石。

有一僧人,又不似僧人。

他穿着顶好的僧衣拾阶而下,金丝杏黄,不褶不皱,肩披赤色祖衣袈裟,就连足腕都被寻常弟子穿用的粗制僧衣紧紧护好,似是生怕这优昙婆罗模样的人,沾染上一点这满地世间恶血。

说来,此举多余。

他没什么表情,一步一步踏入血污,护着他的粗制僧衣随之浸湿,数步而下,色重味腥,直引得人不住拧眉屏息。

他腕间有一串红褐佛珠,饱满圆润,压着他那一节苍白脆弱的腕骨,像个锈迹斑驳的冷枷。他薄唇微动,带着破除世界一切虚像的决然,一步一颗捻着入世,单面容来看,实在宁和如雾、清隽平静,如真佛子临世。

只可惜,发顶那一层青茬儿,又教人觉得,他可真不是个正经和尚。

也显然,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觉得。

有眼尖的,在血色弥漫的混乱中,远远望见这枚独行的身影。下一瞬大喜,竭力大吼出声:“他出来了!那妖僧出来了!快,快杀了他!”

一声落下,此方屠杀的血腥局面被瞬间打破,百名着银盔的羽林军霍然而动,持枪握弓,向着僧人出现的方向迅速包抄过去。

那一点不算远的距离,僧人踱的很慢,血地没过了他的脚面,顺着浸透的裤脚向上蔓延,若阿鼻狱鬼,满腔恶意,寸寸吞噬着无定佛子最后清明的理智。羽林军疾奔而来,冷铁铮鸣,他只瞥了一眼,不算在意。

有武僧也见他出来,不顾臂上一支冷箭,单手持棍竖在僧人面前,目色血红,面目狰狞:“孽障!你胆敢出现!”

僧人顿住,不再前行,他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去做一个和尚,一双手抖了又抖,良久,才堪堪合十,没道佛号:“空然,退下。”

“你!”武僧空然半步不退,他狠狠拔出倒刺箭,勾结的血肉横着飞出,手中盘龙棍横置,怒极之下手背泛起骇人的青筋:“你已蓄发!再不是我大道寺的僧人,褪下袈裟,滚!”

武僧空然说话很急,常一字紧粘一字,若不相熟,只怕半个字都听不清。僧人却听的明白,他沉吟不语,最终点点头:“好,便不是罢。”

武僧空然还想断喝,数十前锋羽林军却已奔至,为首的是个清润的青年人,他头梳高辫,银簪掼着,眼中满是即将得胜的倨傲——他以清剿戚氏叛将之功,入主羽林,更是在此次围杀国寺妖僧的行动中担当首将,此役若大胜,以他的年少英才必是前途无量。

说不定,比那赫赫有名的叛将都要官高三分!

青年人目怀热切,银枪直指红缨随动,激动战栗之下勾出半道极为完美的弧线,他冷笑,对着眼前僧人讥讽开口:“传说中的……活佛转世?到头来就是个妖僧!”

僧人没有说话,他只定定看着青年人的发间银簪,半晌,垂目捻起了自己腕间的佛珠:“你从戚家军出来的?”

青年人突然被掀开了遮羞布,被指痛点之下恼羞成怒,不逊吼道:“此等叛徒小人之辈,怎可与本将相提?!来人,取了这和尚狗命——”

“不,你不是”,僧人似是想看的更清楚些,眯了眯眼,清冷之中竟透出一丝古怪的恶意,“戚家军的银簪会有特殊标记,你的没有。”

“你他娘……”

“你在模仿戚将军”,僧人并不在乎自己在造口业,他玩味地笑了笑,坦言道,“可是你祖上十八代摞一起撂秤上幺个三天三夜,都比不上一个戚骁。”

若是有熟悉当年戚将军的人在这,必是能听出来这就是那戚骁训人的常用口禅。但不好琢磨的是,明明经年不出国寺佛门的小活佛,又是怎么掌握、甚至熟练运用这一戚用语的。

青年人也惊愕住了,他目睛不动,直到僧人再次开口:“罢了,这昏天昏地又怎配留住一个戚骁。”

“胡言乱语!”青年人闻言,瞬间暴起,他手中银枪一转,枪尖直刺向僧人咽喉。立于一侧的武僧急忙回挡,却因浑身血伤扯动,棍施不及,银枪直直刺入僧人肩颈,红痕乍现。僧人被挑落半米开外,血肉轰然绽开,杏衣染红,可他半声未哼。

冷汗顺着额角滴滴而落,僧人强撑着用衣袖抹抹,竭力仰头看着空中冬日,只觉得日色泛红,耀的人睁不开眼。

戚骁死的那天,也是这般的晴朗日色,他赶去的晚,甚至已摸不到人骇目惊心的尸身。他困在战场一侧,肝肠寸断,凄厉的惨叫不似自己能发出的,可那心死剧痛之感,他至今想起仍是裂肺撕心。

明明还什么都没讲清楚,戚骁这混账,果然从小到大都是个惯会哄人的骗子。

僧人思绪纷乱不休,再撑不住,轰然倒下。

激起的尘土和着血水迷蒙了他的双眼,他依稀看见银刃接连落下——困于寺内三十六日,算上武僧空然与他,这大道寺,是真的死绝了。

*

五年后。

太和历,十八年,暮春。

兖州临安城,唐家。

快入四月了,唐家的红墙围着周垂的绿柳,抄手游廊里又正跑着一个匆匆忙忙的小童。

小童提溜着衣裳下摆,左顾右盼地进了门:“少爷,郎中说咱们可以出去玩了!带上咱新扎的纸鸢,去湖边走走吧,若是能碰上各家出来玩的姑娘,少爷还可以相看相看……”

屋中案旁是一个正摹着名人法帖的青年,气定神闲,并未答声。小童也不急,挪着脚凑过去,仔细看着。

可看着看着,小童就觉出不对味了——自家少爷在一半月前失足落了水,被救上来后性情突然大变,先前明明最烦读书写字的,如今却能老老实实地在这摹上一天的字帖。

还是那个人的字帖!写的还特好!

小童年岁小,心里犯嘀咕就憋不住,他也单纯,就那么贴着青年的耳根子小声自语:“完了完了,少爷落水的遗症是好不了了——哎呀”

“……”

青年坏极,毛笔舔满了墨,趁小童一时不察,在人脑门中央结结实实地画了一笔:“怎么能给你起名叫谨言呢,真是严重不符。”

“哎”,谨言顶着脑门上赫然出现的一片墨迹,苦恼万分,用青年摹好的宣纸蹭了蹭,“少爷您给起的,忘啦?”

青年依旧没有回答。

谨言挠了挠头:“少爷您一落水,真的忘了好些事呢。”

青年微微颔首,并未反驳。

“唉”,谨言叹了口气,“旁的您不乐意听也就罢了,但这字帖,可是万万不可再描了!”

青年侧头,将帖合上,内扉落款闪过的一个隐约的姓氏,谨言似被刺着,短促地倒吸口气。

青年目含鼓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一如既往,聊到此处谨言就缄口,愣是一副宁死不谈的架势。

他祖宗的,青年心想,怎么一到这会儿他就又配得上谨言二字了?

他一直不说,青年也没法子,但这次他倒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祭出了自己苦思冥想整三日的好办法。

只见他离了书案,亲昵地揉揉谨言的脑袋:“小谨言,少爷我又不是外人,说嘛,我不会跟外人说滴。”

语罢,还晃了晃谨言的衣袖。

青年生得儒雅,落水后的变化让他眉宇间透出一股子奇异的英气,一双犹如星辰般灿烂的明眸眨啊眨的,活脱脱一副撒娇的样子——他二祖宗的,青年又暗暗叹了一声,只觉得虎落平阳,堂堂如他竟也有一日要以色哄人。

谨言也有点拿捏不住,自家少爷从来对谁都是一个模子,不亲不近,哪会撒娇泼皮。他涨红着脸,拽回自己的衣袖,几步仔细查看了门窗,确定周围无人后,这才对着青年仔细叮嘱:

“少爷听完可万不要向他人说起或问起。”

青年欢呼一声,不再计较他落平阳的那点落差感,自觉到矮塌边老实瘫好。

谨言轻咳,缓缓讲述:“其实相隔并不久远,不过五载而已。”

“当今的圣上崇文,可时局却不安定,东有倭寇扰境,西又有那白肌猫眼的蕃人,边疆战乱从未休止,圣上无法,只得重新重用当时最有将帅之能的戚氏——”

“你倒是懂得多,还知道什么是时局”,青年笑吟吟的接了句。

谨言看了他一眼:“这是少爷您之前讲给我的啊。”

青年自知失言,摇摇头显出一脸苦笑。

谨言沉默了下,少顷继续说:“圣上重用戚氏,戚氏也不含糊,三代骁勇智谋双全,从戚太爷开始便把边疆守得是安安定定,夷族来犯全是夹着尾巴跑回自己的老家,就这样,我朝三十年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而戚氏由盛转衰,从护国将府到…到投敌叛将,是因为戚小将军。”

“哦?”青年来了大兴趣,不再软瘫在塌上,坐直了腰板等着下文,“这戚小将军是个何来头?”

“戚小将军就是当今所说的戚将军,也是少爷摹的那帖的著者。”

“相传说是打娘胎里出来便做了一篇策论,口齿清晰不说,还字字珠玑,把当今时局分析的头头是道,戚老将军一个高兴,从边疆快马加鞭寄回家书,为婴孩取名‘骁’,寓意‘骁勇善战’,而后戚骁戚小将军是半岁习文,三岁习武,别家婴孩还在牙牙学语,戚小将军已经跟着活佛去修行了——真真儿的不世之材。”

谨言之前对这姓戚的颇有微词,见他不知打哪翻出来字帖摹,还扬言说要搬个火盆过来跨跨,但他自己谈论起来,倒也是满面红光,满目崇拜之意。

青年有些哭笑不得:“娘胎出来就做策论,夸张了点吧?”

“不算夸张”,谨言摇头,“天下男儿没有不以当年的戚将军为表率的。”

青年也难得地沉吟了会。

谨言继续讲了下去:“戚小将军跟着国寺的活佛修行了几年,满束发之年便去了边疆,这时正是东洋倭寇来闹,戚小将军一马当先,连败东洋,把那倭寇生生杀的是数年不敢来犯,立了大功,不及弱冠便拜帅封将。”

“嗯,不错不错,然后呢?”青年接道。

“然后戚将军便回京了,说是杀孽太重,要再找活佛聊聊人生,怕下地狱”,谨言说着,忍不住笑了,“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哪个地狱敢收?”

青年没跟着笑,正了正神色,忽地问说:“那,那位活佛呢?现在如何了?”

说起“活佛”,谨言的脸色更不好了,他眉心微耷,透出不似他年岁该有的怜悯:“他早就不是国寺的小活佛了,大家现今都唤他妖僧魔僧。”

见青年没有接茬,谨言明白他是想继续听下去,捋了捋思路:“当年的那位活佛大师法号佛渡,是国寺大道寺主持唯一的师弟,传说金刚菩萨转世,大家都尊一声小活佛,只是...戚将军伏诛后,这位活佛突然发了癫,屠杀了大道寺连主持在内的百多位沙弥,至今无所踪影。”

青年的脸色微变,眸光中闪过一丝寒芒,但他并未继续追问,改口道:“这就奇怪了,那戚将军也是投敌叛国的坏种,怎么你们倒不叫他妖将鬼将呢?”

谨言说:“也不都是,只是戚氏确实保了太和几十年无虞,功劳苦劳俱有,而戚将军虽然叛国,带兵打入城中之时并未伤害任一百姓,他只是带着夷族逼到皇宫妄图谋权篡位。那妖僧不同,他实打实杀了人的,相比起来,世人对妖僧的厌恶就更甚了。”

“也毕竟大道寺是我朝国寺,凝聚了我朝几代人的信仰,这信仰一旦崩塌,又怎不会生出嚼穿龈血的恨意呢?”

青年深深的看了谨言一眼,直觉得这番话不像是一个小厮能说出来的。

青年没多想,努力把好奇铺满整张脸:“那戚氏如今又如何了?”

“时局未定爱将却投敌叛国,还带着叛军杀回我朝,圣上心寒,据说在宫中连呕三天血,诛了戚氏三族,之后便也不再让谈论戚氏了”,谨言把青年摹的贴折好,一统放进床底木匣,“所以,少爷您这帖,还是莫要再摹了。”

青年颔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都收起来吧,不写了。”

得到青年乖顺的反应,谨言措好的劝词哑了火,他把木匣推回床底,再起身时,倚在矮榻上的青年已昏昏欲睡。

他打了个动静不小的呵欠,指使人给添个薄毯,翻身时,已散出些匀称的轻鼾声。

谨言笑了笑,他来唐家有几载了,从未见过自家少爷这般亲切过,看来落水还有点神奇的功效,能让人产出脱胎换骨之感。

谨言将东西收拾整齐,轻掩门窗,悄然离去。而数十息后,屋中本该熟睡的青年却蓦然睁开了眼睛。

眼底清明,哪有一丝的睡意。

他仔细咀嚼着刚才谨言讲过的话,面色如常,眉稳色平,心底的嘲讽却拉到了满点——枉他两世为人又自诩聪明绝顶,枉他断定自己能牢牢的保护住他的小和尚。

悔恨之感突袭至来,灭顶的窒息霍然而生,脏腑难受的搅动,惹的他喉头犯甜,眼眶充血。

青年阖目,极力喘息,良久之后,才算勉强压住呕血的冲动。

“佛渡、佛渡”,青年在唇齿间默默咬着这个名字,念了几个来回,直到倦意真正袭来,他心里仍是那个人。

那个曾救他思想于血狱,尽力给他无数安定的小活佛。

最后一念,盘旋在混沌的思绪中。

青年问自己,你是谁啊。

……是戚骁。

不敌身伤带来的疲意,戚骁额角压着枕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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