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未时,刘老汉收拾摊子准备回家,时辰久了,豆腐便不新鲜。他转了几道弯快回到自家巷子时,在拐角竟遇到了个老乞丐。
这地方都是穷苦人家居住的,机灵的乞丐一般不会来这里。这乞丐半躺在地上,身上衣服破烂,裸露的身体上长满脓疮,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刘老汉心生怜悯,将架子上剩的几块豆腐递给乞丐:“老人家,我这儿还有点吃的可以填肚子。”
老乞丐抬起头,嘴眼歪斜嘿嘿傻笑着,用脏污的手接过豆腐,咧出一口黄牙,疯疯癫癫地说道:“好东西嘞,换!我拿好多铜板跟你换。”
一个疯乞丐哪里来的铜板?刘老汉后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想到昨夜的怪象,他把小车一抬就要走,犹豫间又转头说道:“我什么铜板都不要,老人家莫要胡说了,城西有间土地庙可供栖身,这里不是什么乞讨的好地方。”
“你不换!菩萨送你童子你不换!”身后的乞丐顿时神情凄怨,呜呜咽咽地蜷作一团,一会又痴笑着咬破手指,在地上胡乱涂抹。
刘老汉没有多想,把这疯乞丐抛在脑后径直回了家,可还没进到家门,刘氏就跌跌撞撞迎出来,大呼:“老头子,不好啦!水生丢了,水生丢了!”
原来刘老汉家里有个小孙子叫水生,今早去邬江边捉鱼,可到了中午也没见人影,刘氏慌了神出门打听,才知道今儿一天就没人见过水生。
两人先是去官府报案,可那衙役竟将两人赶了出去,斥责道:“兀那顽童贪玩误了时辰,何须慌张,归家静等便是,莫要惊扰了大人。”
两人无法只得慌慌张张往河边寻,沿着邬江走了一趟又一趟,可哪里有水生的影子。待到日暮西沉,刘氏坐在江边捶胸大哭:“天杀的啊!谁拐走了我家水生!”
暮鼓咚咚咚又敲了三百下,两人相互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坐在床沿相对无言,泪水涟涟。一更天过了,更夫敲着梆子从巷子口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刘老汉长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苦命的小孙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如今还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人贩子拐走了,没有半点睡意。
突然门外又是一阵幼童笑声,刘老汉先是一喜怕不是自家水生回来了,挣扎着起身要去开门,踉跄迈了几步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白日里院子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哪里有水生的影子,而院门锁着,这幼童又是怎么进来的?
“吱——”外面黑影见里面没有了动静,轻轻趴在门上,木门发出腐朽的声响,一只全是眼白的眼睛透过缝隙朝里望,转了几圈终于瞅见呆立的刘老汉夫妇,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刘氏又想起昨天夜里那诡异的孩童笑声,抖着手抄起桌上的绣花剪骂道:“哪儿来的丑东西,装神弄鬼,非得把眼睛戳瞎不可!”
幼童听见刘氏的话,神色狰狞,笑声尖利刺耳,木门上贴着的门神无火自燃,火光中隐约有两个威武的武将怒目圆睁,但转瞬就化为灰烬。
那小童漏出一张惨白的脸,双颊的浓胭脂红的滴血,活像个纸扎人,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
院落里此时竟传来一声柔柔叹息,不知何时水井旁坐了个绣花女子,乌发如云,脸庞秀美,穿一身月白色衣裳,半垂皓颈认真地穿针。
那小童见状疑惑地回头,他张开裂到耳根的嘴,歪着头冲女子露出两排密密麻麻的尖牙,乌黑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女子哀愁地看了童子一眼,又叹息了一声。远方忽然传来浩远的鼓声,鼓声大作掩盖了凄惨的呜咽,无数小鬼或作哭脸状、或作怒脸状抬着一顶三丈高的白轿子停在了绣花女子身前,一赤发突眼的小鬼喊道:“娘娘慈悲,落轿——”小鬼们如释重负,哎呦哎呦地放下轿子。
女子半掩面摇摇头,叹了第三声。转瞬百鬼齐齐盯着小童,小童见势不妙转身就要逃,可脚底纹丝不动,低头一看已经被两只笑嘻嘻的小鬼抱住脚。
在密密麻麻的鬼影之中,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就是一阵“咯吱吱——咯吱吱——”的咀嚼声响。
绣花女子起身径直向屋内走过来,轻轻叩了两下门,刘老汉吓得腿直哆嗦,将妻子护在身后,小心问道:“娘娘……有何事?”
“奴家受人之托,特来相赠幼子音讯。”
刘老汉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门缝里递进来一块雪白柔软的丝帕,刘老汉接过来,捧在手心不敢细看,再一抬头只见绣花女子缓缓移步坐进轿子里。
鼓声再响,抬轿的小鬼笑嘻嘻地重新扛起轿子,方才那个赤发突眼的小鬼将吃剩的人皮细细地卷起来,跟着那顶变为朱红色的轿子消失在院墙后。
刘老汉不敢大意,和妻子靠在一起强打起精神醒了一夜,待到天色渐亮,方才敢仔细观察丝帕,丝帕上竟有两行字。
刘老汉思索绣花女子的话,这怕不是水生的音讯!回想起自己认识的识字之人,刘老汉抓起丝帕便往巷子里跑,敲响了元安家的房门。
元安刚刚推开门,刘老汉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求你帮帮小老儿!”
元安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皱眉搀扶起刘老汉,应道:“刘老伯不必如此,何事但说无妨。”
“我家小儿前一日走丢,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音讯,可……可小老儿我不识字啊!只求您告知我这丝帕上写了什么?”
元安接过丝帕,极为柔软丝滑的手感让他一怔,甚至有一丝温热的错觉,帕子上只有一句话:“童子暗侵归他乡,甲震坎满三里藏”。
他仔细看完后蹙眉道:“这话好像暗指寻人法子,但涉及卦象,我并不精通此术,柳兄倒是对此颇有造诣,老伯不如先进屋稍憩片刻,我去将柳兄寻来。”
刘老汉从没听说过柳二公子懂什么卦象占卜,但此事也别无他法,只能千恩万谢进了屋等着,不一会柳公子便跟着元安一同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元长陵啊,人说**一刻千金,今晨你唤了我,不知你打算如何偿了我这千金?”柳公子眉含笑意,有些慵懒地进了屋。
刘老汉差点没反应过来,元安字长陵,可一般邻里哪儿会这么叫他?更何况这话听着有点怪,刘老汉缩着脖子没敢细想,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敬畏,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神仙人物?
走进来这人丰神秀姿,贵气逼人,肩披一件黑缎银丝流云飞鹤大氅,腰系蟠螭白玉环,可偏偏这位柳公子凤眼流波,不笑自含情,披散着头发,半身胭脂酒气,平添一番轻佻风流。
这柳公子家中行二,名折清,在三山镇一直名声不佳,可谁曾想是这样位俊秀公子!
元安盯着衣衫不整的柳折清,笑道:“柳兄莫要取笑我了,若有这千金,我岂能不寻来婢子焚香沐浴,八抬大轿将柳兄请来?”
柳折清侧身坐下,心念一转,眉眼笑意盈盈地凑近元安:“婢子就不用了,倒是美人焚香沐浴相邀也不是不可。”
元安不理他的调笑,把他牢牢摁回椅子,半俯身把他敞开的衣衫系拢,然后才不慌不忙递给柳折清一杯温茶:“委屈柳兄粗茶一杯,聊解困意,寻人一事还得麻烦你。”
“不解风情啊。”柳折清盯着勒着自己喘不上气的腰带,摇摇头状似无奈地感叹到,又将茶水一饮而尽,慵懒之意终于散去半分。
他伸手拿过丝帕打量,神色晦暗不明,待看清了丝帕上的字迹,慢悠悠说道:“这倒也不难,后一句‘甲震坎满三里藏’说的便是往东边走上三里地,到了水边人就在哪里藏着”
随后接道:“可这前一句,归他乡……老头儿,若无贵人相助,这孩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刘老汉中了邪一般直愣愣呆在那里,嘴里反复念叨着凶多吉少四个字。
元安见状替他接下柳折清递过来了手帕,他也未曾料到柳折清会如此直白,皱眉劝解:“ 柳兄只说凶多吉少,未尝没有一线生机,这孩子若是遇到贵人相助,定能够平安无事,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人。”
刘老汉缓过神来,抹了把浊泪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两位相助,小老儿先去寻人,若是能将小儿寻回,必带他给恩公们叩几个响头。”
元安摆摆手也不多言,从墙上取下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弓,冲柳折清道:“我左右无事,不如与他一起去寻人,怕是会误了饭点,今儿请柳兄独酌几杯。”
柳折清闻言把茶杯往桌上一摔,笑意渐浅:“你去?你去有什么用?你倒是老好人,只怕这事儿你搀合不起,这老头儿惹了脏东西,凶得很,他倒是有几分机缘求得生机,你就指不定了。”
凶?能有他凶吗?疯和尚曾经断言他神魂凶戾,必将孤苦凄惨一生。元安深深地看了柳折清一眼,又取下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匕首插在腰侧:“柳兄平日里只说什么怪力乱神不足道也,学点卦象打发时间,原来是藏着掖着,真人不肯露相。”
凉风穿堂而过,柳折清发丝随风而动,他不笑的时候,狭长的眼眸则显得有些幽深,近乎缠绵地低语:“神鬼之事怎么能当真呢?只不过是关心则乱,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啊。”
“柳兄真心我自然晓得。”元安感叹似应道,却不把他的一番话放在心上,手握长弓一翻,斜挎在肩上:“不过我今日既然已知晓此事,便不能袖手旁观,柳兄所言我记下了,必然多加小心,不会以身犯险。”
柳折清长眉一挑,凤眼寒意渐生:“这可由不得你。”
元安看着气势凌人的柳折清,生出几分戏谑之意:“柳兄好大的口气,不如与我们同去,也让我见识几分柳兄的本事。“
“我身子弱吹不得河风,使不得,使不得。”柳折清听闻此话,连忙摆了摆手,干咳几声,虚弱地卧倒在椅子里。
最后无奈摇摇头,长叹一声,从腰间取下了那只白玉环,扔给元安,“你若执意要去,我也拦不住你这愚夫,这白玉有灵陪伴在我身边好几年,美人佩玉,希望这次能替你挡灾。我知你不收我财帛,可这东西保你平安,此事了结你还我便是。”
元安闻言将玉环揣在胸口,拱手道:“若能平安归来,定备薄酒向柳兄道谢。”随后搀扶着刘老汉向东边寻人去。
柳折清注视着元安与刘老汉出门的背影,眼神渐冷,最后拾起一把油纸伞径直出了院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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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叹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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