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浴佛节,下过这场雨后,天一日比一日湿冷起来,那些陌生来客也销声匿迹,再未有造访的迹象。
期间昭昭还去过几次同山下那个年轻人约见的地方,都再未见过他。好像他匆匆来,又匆匆走,连道别都没有的,昭昭至今不知那晚见到他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
息尘手腕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很快便不需再换药了。
昭昭将药收进竹箱,分明还觉得可惜...摇摇头,心道息尘伤好是最重要的,自己怎么能因为这样能够近距离与他接触就盼着再让他伤再难好一阵儿呢。
为的这份私心,再偷瞧一眼在书案前临帖的息尘,竟然有些心虚起来。
“你来。”
昭昭只听一声简短轻唤,他差点儿崴了脚,满脸不可置信,刚刚息尘是...叫他么?
抬眸,见息尘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昭昭欢天喜地地欸了一声,屁颠屁颠过去了。
息尘还从未这样正式叫他呢。
昭昭如今也能被息尘看见了!
息尘叫他搬只凳子坐在自己身边。昭昭虽不明所以,嘴巴却差点咧到耳后根去,他只听清了一句话,息尘叫他陪在自己身边呢。
待昭昭搬了凳子坐下,面前被撂了张宣纸,纸张软绵绵的,昭昭低头看着宣纸,又抬头看着息尘,一脑袋问号还没讲出来,息尘便递给他一只笔:“你来。”
旁边摆了本道德经,息尘却不要他看那个,像对待孩童一般临摹了手掌大的一个字,要他学会。
“这个字念昭。”息尘一顿,方道:“是你的名字。”
息尘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雪山泉水一般泠泠洁净,飘进昭昭耳朵里,简直将他迷醉了,他满脑袋飘荡着:‘息尘叫他的名字啦’,直到那美丽淡漠的少年敲了敲书案,他还不能回神。
“专心。”
妖生了神智,在林野间穿梭长大,修成人形,必然要有个来历,有了来历,在这世间不论是妖是鬼,是神还是人,就都有了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息尘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第一步便是要让他认识自己。
息尘叫他专心,昭昭飘飘然的小心思方才稍稍收回,可他连笔都没有握过,伸出手来,都不知从何下笔,纵然息尘已经将字描摹出来,可昭昭就是学不会。
他拿着那只笔,手足无措地,脸上的窘迫简直要满溢出来。
就连昭昭自己,好像也认识到他并不是一只聪明的小妖。
见状息尘也握起笔,他的动作放的很慢,已经足够让昭昭看清,昭昭也的确看清了,下一秒“啪嗒”一声,那根浸满墨汁的毛笔就掉在宣纸上,晕出黑黢黢的一个大洞来。
“呲啦”一声,昭昭站起来,椅子被挪动发出尖锐声响,昭昭的声音也很难为情:“对...对不起,我把你的纸弄脏了。”
息尘轻瞥了他一眼,那双凤眸低垂,唇角微抿,道:“世间万事也非一日之功,写字也是这样,慢慢来。”说着,他动手将那被染脏的宣纸处理了,又铺上一张,“不急。”
昭昭握着那笔,竟也沁出满脑袋汗来,他看着息尘描摹好的他的名字,觉得那字像长虫一样扭曲成一团,有躺着的,有竖起来的,交缠在一块儿,叫他不知道先看那条才好了。又怕息尘会觉得他笨,生气不肯教他,迟迟不肯下笔,急的快要哭出来。
突然,昭昭的手被一双净白修长的大手给握住,连同那根笔,一并都握住了。
呼吸之间,猫妖嗅到了息尘身上很浅的安息香,糅杂着只属于息尘的气息,叫他渐渐眩晕起来。息尘正在他身后,以一个近乎于半抱的姿势将他拥进怀中,一手扶桌,一手带着猫妖的手,在那纸上勾画起来。
“这个字便是你的名字,由一个日,刀,口组成。”一气呵成,继而落笔,字都如此漂亮有风骨。
息尘问:“学会了么?”
细微的浮尘在光影间流动,又落在息尘的手上,他的手背有黛色青筋起伏,里面流淌着蓬勃火热的鲜血,那是属于息尘的气息。昭昭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别说那字了,现在就是大罗神仙在他面前出现,都无法转移昭昭的视线。
他点点头,结结巴巴地:“真、真美......”
“什么?”息尘蹙眉。
昭昭一下回神,欲盖弥彰地,“我说字,字真美。”
“专心。”说罢,息尘又带着他的手写了两遍,昭昭终于认真看起字来的时候,息尘突然松开他的手:“你试一试。”
昭昭抿唇,很认真地在那漂亮的字后面复写一遍,狗爬长虫映于纸上,与息尘的字形成鲜明对比,与其说是写,更像是画,就算是画,也如东施效颦,徒惹笑话。
昭昭虽不能看懂,自己也知道写的不好,企图遮挡,有些脸热地嗫嚅道:“我写的不好...”
“不错。”息尘却说:“第一次写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息尘从不会说谎话,昭昭有些飘飘然了,一开始还不是很能相信,抬眼瞧见息尘温和平静的眼神,才小声道:“我下次一定会写的更好哦。”
“嗯。”
......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一人一妖相处和谐,一个端坐书案平静美丽,另一个拧着眉头专心琢磨写字,慧十六进来就是看见这样一副景致,息尘抬眸,慧十六说:“该用饭了。”
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只妖身上,他写着写着字竟然将要睡过去,连慧十六说话都没有听见,纸张上全是他如长虫一般的鬼画符,自己却不觉得丢脸。
慧十六记得,昨日放水灯的时候,这只妖一脸难为情地说自己不会写字,当时息尘的表情是怎样的?
小和尚记不清了,可他却敏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待过了午饭,那只妖破天荒地没有紧紧跟着,息尘倒问了一句:“猫呢?”
慧十六说:“许是上午学写字累了,去我房间躲懒了,现下睡得正熟呢。”
息尘便没再多说了。
却说那只贪睡的猫儿一觉醒来已至黄昏了,他打了个哈切,刚醒脑子有些不转,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慧十六的床上蹭地站了起来,嘴里还直道:“完蛋了完蛋了!”他睡过头了,息尘该不会再也不教他了吧!
他急冲冲跑去了息尘的屋子,进门前还没有忘记放轻手脚,他记得这个时间息尘应该要打坐修行了。
刚一进门,却与息尘一个对视。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地:“你、你没有修行呀。”
说着,他很自来熟地往息尘身边走,并且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解道:“我中午只是往床上躺了一下,但是那床实在太舒服了,我不知道怎的就睡过去了,并不是存心偷懒不想学写字。”
息尘“嗯”了声。
昭昭踮脚,看他的书案上放了一个编织好的竹篮,那竹篮又大又结实,只剩下末了收尾的那一点线头了。
昭昭:“你还会编这个呀,你要盛什么东西么?”
息尘不说话。
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长长的垫子,撂进那竹篮里,刚刚好能放下。
那竹篮有近一臂长,对息尘而言不算什么,可他放在房间里就显得很突兀明显,这竹篮不像放什么东西,倒像是一张床,一张供什么东西躺着安眠的温馨小床。
不必说,昭昭就看出来,那竹子做的小床又透气又宽敞,他一整只猫化为原型在里面打滚都不怕。
昭昭的眼睛明亮,他很有目的性地往那竹筐边挪了挪,哼哼唧唧道:“你做这个是要放东西么,可是这么大的筐子,又没有盖子,放东西也很不方便呀,落了灰尘还很难打扫的。”
息尘盘膝打坐去了。
昭昭拿眼睛觑他,清清嗓子:“可是一只猫却很需要这个呢!如果有了一个睡觉很舒服的小床,猫猫一定会感谢好人大慈大悲的,佛说,众生皆苦,遇苦皆渡,相信我们息尘作为修行中人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吧!”
“如果这只竹筐已经没有用处的话,可不可以给善良可爱的昭昭睡觉用呢!慧十六都有自己的屋子,可是昭昭没有,昭昭会很用功努力地学写字的!”
息尘只是阖眸打坐,好像根本听不见这只妖在说什么。
昭昭虽然是一只很会得寸进尺,顺杆往上爬的小猫,可是他倒很清楚别人的东西不能随意乱碰的道理,于是只是很垂涎地看了看那小床一样的竹筐,自己化为原型盘到地上,不想影响息尘专心修行。
屋子里落针可闻,息尘到底没有再同他讲话,昭昭一开始还在看着息尘打坐修行,不知多久也渐渐熬不住,眼睛慢慢眨了又眨,最后一个瞌儿就闭上了。
它睡觉时习惯把尾巴盘抱在怀里,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这只小白猫花色普通,但胜在浑身雪白又圆滚滚,是很讨喜的长相,此刻但凡换一个喜爱毛茸茸的女儿家在这里,必然忍不住将它抱进怀里。
可仙山上不会有闺阁女儿,屋子里只有一个潜心修行的佛子。
就在不知过了多久。
一双大手捞过那只猫,动作很轻,所以猫也并没有醒。
它的警觉性太低,也许是睡得太熟,被人轻放到竹筐里也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只是显然那毛茸茸接触到软和的垫子之后睡得更舒展了。
若是在野外,此刻应该早被吞吃入腹,可是现下昭昭的鼻息里只能闻得见那柔和厚重的安息香,怎么睡得就更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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