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芭提雅,与上次相比,Beer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头发精心梳理过,盘了个发髻在头顶,嘴唇涂得惨红,笑得夸张至极,昂首挺胸叉着腰指使几个女人把店外盘问价格的客人拽进店里。
她眼里闪出攫取的光,看得我脊背上掠起一阵阵寒噤。
店门口不方便讲话,我们约她到一处街边的大排档,旁边就是海滩,沙滩上到处都是烟头、塑料袋和针管这些垃圾,四周全是外国游客。
Beer新纹了眉毛,很不适合她,看上去更加尖酸刻薄,“你不是说再也不见我了吗?”
我也不甘示弱,“我说过的话多了,你怎么就记住这一句,真是把脑子吸坏了。”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夸张的翻了个白眼,随手把菜单扔到我面前,“这些菜我都不爱吃,你们自己看着点吧。”
Buck招手叫来服务员点好了菜。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出乎意料的是,菜和酒上得出奇地快,我连开场白都还没想好。Beer二话不说端起一杯生啤,像喝白开水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你家里人知道你跟他搞在一起吗?”她突然发问。
我平静地回答,“知道。”
“你们中国人不反对?”
“没资格反对,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以后Buck的事我也要做主。”
Beer闻言立刻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Buck,她歪着头,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后他退出娱乐圈,不会再接你安排的客人,也不会再给你钱,你是继续吸毒也好,卖身也好,都与他无关。”我直截了当地说。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挤出一个假笑,“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退出娱乐圈?我儿子的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我转头看向Buck,鼓励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妈,Song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Beer一拍桌子,指着Buck的鼻子就骂起来,“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真以为当了几天明星又谈了个有脾气的男朋友就能当人上人了?你忘了自己就是个出来卖的,脏心烂肺的狗杂种,死贱人,你敢跟我叫板,我是你妈!你敢带着这么个外人来向我示威?”她被毒品掏空的身子,让她面白如纸,气喘吁吁。
Buck刚刚攒起的小小勇气,被他妈一吼,猝然消散了。他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像是攥着落水时的救命稻草。
而我这根稻草也是一点就燃。
“你也配当母亲!你也配用妈妈的身份来道德绑架他!”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还记得上次是怎么骂他的吗?说他见利忘义、不知羞耻、谎话连篇,可这些不都是跟你学的吗?你自己又做对了什么让你有资格骂他?你整天又贩又吸,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有什么脸骂他!”
Buck也跟着我站起来,补了一句说:“妈,我没钱给你了,也不会再给你钱了,你还是去戒毒吧。”他的眼眶泛红,但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退缩。
Beer可以无视我的怒斥,但她绝不允许Buck反抗她。Buck话音刚落,她拎起身侧的玻璃质地的生啤缸,直接冲着Buck就砸过来,顺带着桌子上两瓶啤酒也被连带着砸飞,她手速极快,那啤缸精准砸中Buck,只听他惨叫一声,捂着腹部缓缓下蹲,完全不动了。
Beer不依不饶,还想抓起桌子上盛满热油和辣椒的餐盘扣在Buck头上,我当机立断一脚踢开她的手,油溅了一地也泼到了她的高跟鞋上。
她被烫得尖叫起来,像一只待宰的鸡。
真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老板和服务员见状都过来帮我按着这个撒泼的女人。
我被气得语无伦次,Buck还蹲在原地一动不动,蜷缩成一团,我想扶他站起来,不听使唤的手无处下力,感觉碰哪里他都会疼,手抖了半天才想起叫救护车。
Buck喘着粗气说:“别……别打电话,我没什么事,我给这家店赔钱,你帮帮我。”
又是这样!Beer闯祸,Buck来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这么多年,助长了Beer越来越过分的恶行。
她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着自己的儿子,好像刚才恶毒的行为是别人做的,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已经不想再看这个女人一眼,也懒得再管,现在去医院要紧。
Buck向老板赔了钱道了歉,我扶着Buck走出夜市,终于打到一辆出租车。我嘱咐司机将车开得平稳些,听Buck的呼吸声就知道,他被砸得不轻。
“Song,谢谢你。”
我抬头正对Buck的目光,心被狠狠一把攥紧,我赶紧垂下脸拼命抑制我的泪意。心里骂自己,宋叶这才几天,你那臭要饭的劲又上来了,完蛋揍性,栽几次都不长记性。Buck只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你就跟哈巴狗似的顺着走!半个脑仁和心肺也没长,一次次让人戏弄、耗费,真是贱!
Buck的吻阻断了我对自己的恶语相向,那吻轻得只有呼吸落下,我悚然一惊,赶紧拉开距离拒绝了他继续贴上来。
我看起来很冷静,脑子也清醒,只有心跳得乱七八糟。
我不喜欢他的双眼透出惊愕悲伤的神情,会让我忘记他是个没有任何挂碍又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Buck的左肋被砸得一根轻微骨裂一根骨折,所幸没有扎到内脏,我在窗口办好手续,回头看见他站在露天走廊里,微微佝偻身子扶着墙,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他的眼圈泛红,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我没理由不去恨Beer,她总是让Buck遍体鳞伤的在这个世上挣扎。她自毁又毁他,用Buck的痛苦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扭曲。
如果我的成长痛是瞬间产生的撕裂伤,那Buck的成长痛就是经年累月留存的成瘾毒。
我蹲在病床下给他脱鞋,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嗫嚅着说:“你也需要休息,今天累了一天了。”
我撑着床,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的眼泪瞬间涌出,划下面颊于下巴那里相聚,垂垂欲滴。
医生说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不做剧烈运动,不受挤压,肋骨自己就会长好。Buck在酒店躺了几天,疼痛渐渐减缓。
我们正巧赶上了在芭堤雅举办的国际烟花节,不过当天的气温实在太高,接近四十度的酷热天气让我们汗如雨下,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下午五点半,海滩上已经挤满了人群,大家都为了能够观赏到七点半开始的烟花表演而来。
街面上各种芭提雅夜间特色表演项目。一群人拿着广告牌拉客人,见到个感兴趣的游人就要上去介绍,那牌子上用中文写着:亚洲一绝气功表演、三合一龙凤表演。
这种秀的广告到处都是,能选择的类型也十分多——六九秀中之王、IMAGINE79、99秀王,还有打扮齐全的人妖配合游客拍照,这是当地旅游的王牌特色。
我被热得头发昏,想着表演场馆里面有冷气,反正来都来了,算算演出时间,出来正好看烟花。
我问Buck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面露难色,趴在我耳边说:“要是有哪个观众认出我们了是不是不太好?”
我环顾四周挤着往里进的观众,没几个年轻姑娘,全是中老年男人。
我低声和他说:“我们这种演腐剧的糊咖,本来就没几个人认识。认识我们的也不愿意来这个地方。这太热了,我都要吐了,这里面能吹冷气,就当找个地方看看歌舞表演。”
Buck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先帮我擦满脸的汗,全然不顾自己额头上同样渗出的汗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滑落,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动,后方不断传来推挤的力量,即使我们站在原地不动,也被这股无形的人流裹挟着不得不向前移动。
我明显感觉到四周越来越拥挤,肩膀不时被碰撞,心里顿时警铃大作,Buck的肋骨伤势还未痊愈,要是被人撞到可就麻烦了。我立即伸出双臂,在他腰腹处形成一个保护圈,
Buck看着我保护他的姿势,深深叹了口气,说:“先进去吧。”
售票口的工作人员戴着小蜜蜂介绍:“芭堤雅的人妖是泰国最漂亮、最年轻的。希望大家能给美丽的他们更多的掌声,更多的尖叫……”
歌舞就是典型成人秀,广告牌上噱头一点不掺假,三组六人轮番上演为爱鼓掌,充满了极强的动物性,没坐在第一排,真是我和Buck的幸运。
吹了一个小时的冷气,各种国家拼盘的歌舞终于结束了。
台上演员在精致光艳的包装下笑得死气沉沉,一些老色鬼把手里的大额泰铢见缝插针的塞到演员亮瞎人眼的衣服里,塞进去的钱“哗”地飞落下来,尖叫声、哄笑声混在一起,无数的手机拍下这一幕。
我俩随人群走出这个场馆,面对两侧招揽生意的人妖,我们不敢和任何一个人对视,微躬着身体拒绝大家的热情。
Buck的伤,让他无法走得太快,他还是被缠上了,我赶紧上去亲昵地搂住他的腰,装得恶声恶气,拒绝合影。我连推带搡终于和Buck从这个盘丝洞挤出来。
我生出一种强烈的后悔,就不该好奇来看什么秀,还不如和Buck老老实实坐在沙滩上等着看烟花,在沙滩上忍着附近印度人身上飘散的腋臭,也比看人妖用下身打鼓强。
整个表演过程中,我如坐针毡,而Buck显然比我更难以接受,他烦躁不安地每隔几分钟就要调整坐姿。去了好几趟洗手间,每次都要在外面逗留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回来。
他看表演的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这种尺度的场面,按理说他不会如此不适,他的反常,让我心里隐约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虽然我极力想要打消这个念头,但这个想法却像野草一样在脑海中疯狂生长。
Buck是个善于矫饰的人,想从他那里得到真相,需要我把他的谎言扒开,观察他思考时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再结合具体情境,将这些信息整合在一起,最后才会触碰到真实。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完全冷静下来,然后缓缓伸出双臂,将他整个人牢牢地圈在我的怀抱之中。我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他那张略显惊慌的脸上,不容他有丝毫闪躲的机会。
我用一种近乎审判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质问道:“Beer在芭提雅干租妻这个活之前,是不是曾逼你去做人妖?”我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他瞬间双目圆睁,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脸上温和的笑意变得死一般的滞钝。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人瞬间的枯萎,他的心灵早已是一片废墟,这样空虚绝望的孤地,当有外力带来震颤时,残垣断壁依然会继续垮塌。
面对我的质问,他连最基本的谎言都无力编织。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忍心继续注视他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那里面盛载着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颤声叫了一句,“Alten!”但他依然像尊雕塑般呆立在原地。他的脸色灰败得可怕,就像一支刚刚熄灭的蜡烛,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消失殆尽。
“后来因为她的客人喜欢小男孩,她发现你也能帮她挣钱,就不再逼你了,可你的身体因为吃了雌性激素……”我说不下去了,心里被一股强烈的悔恨威压,甚至开始害怕起来,它们揉成一团交替消长。
他站在那里静静的,像是死了。
我用严威和冷眼揭破他编织的一个个谎言,恨他时恨不得将他的舌头绞断、嘴巴缝上。现在非要得到真话又何其残忍。他曾多次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里,一步走错,就被逼得步步走错,像一个盲人独自在悬崖边摸索前路与后路,前路是荆棘丛,后路是沼泽地。
Buck对我的那种近乎卑微的畏惧和毫无底线的宽容,就像一面扭曲的镜子,让我逐渐迷失了自我。他的每一次退让和忍气吞声,都在无形中助长了我内心最阴暗的那部分。
我开始习惯性地利用他的软弱,变本加厉地展现自己的恶劣本性,最终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脑子里翻腾起一个一直藏在心底的念头,她必须死!她必须死!这个念头让我热血澎湃,我捏紧拳头咬牙切齿,胸口闷痛的难以呼吸。
我冲路旁的砖墙砸了一拳又一拳,打得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Buck惊呼一声,惊慌失措地抱住我滴血的拳头。
“天!天呐!流了这么多血,我们赶紧…… ”他脸青唇白,抖得厉害,语气里是难掩的惊惧和悲伤。
Buck让我触摸到爱的本质是痛苦。仅仅靠爱就能拯救一个人的决心太自大了。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贴上了一个长长的吻。
对不起,Buck。
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心里大喊,“杀了她!我才是Buck唯一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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