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凯把我和孟猛单独叫进了会议室。
“明天穿得正式点,WH公司约了他们的咨询公司,从战略发展层面来看产品结构和销售策略。Mark让我们一起与会,方便后续配合他们整体营销口径。”
我正疑惑Mark是谁,孟猛就在旁边人肉标注,“Mark作为营销部老大,操心的事儿还真不少。”
周明凯看了他一眼,“你以为领导这么好当?”
孟猛“嘿嘿”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反正我不当领导,就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周明凯撸起袖子,盯着孟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机会还是得争取……”
他转向我,“工作适应得怎么样?”
我无精打采地向他汇报了提案作废要重新开始,他颔首,“这是客户方调整导致的,跟我们团队能力关系不大,不用太在意。我们先过一下这次咨询会参加的部门,后续我们可能会有机会跟其他部门接触合作。”
他扔过来一叠资料,让我们下班前看完,然后整理写个简短的Report。
感觉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复习备考的状态。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像板砖一样厚的一叠资料,我预估自己是不可能在规定时间看完的。自从到总部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如此充实的工作强度了,做好准备加班加点。幸好我还有“童子功”傍身。此时,我对台湾公司两年的苦力生涯甚至有了一丝感激。
台湾老板把资本主义的要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名义上是总经理助理,实际还兼着公司所有的琐事和行政工作,甚至还要处理她的私人事务。我替她去医院拿过药、买过猫粮、找过开锁匠、接过小孩……最离谱的一次是帮她去给小孩开家长会,因为她做了玻尿酸填充过敏,脸上鼓包红肿,不能去学校。
那些事情,只是繁琐且无聊,跟挑战性没有一分钱关系,更别提成长性了。
我看孟猛气定神闲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了。他已经开始写report了,似乎对这种任务游刃有余。我望着那厚厚的一叠资料无从下手。我要从这些资料里获取些什么信息,有什么要点需要记忆吗?咨询公司会对我们现场提问吗?
一大堆问题来回轰炸,在我的脑子里缠成一团麻,一行行字从纸上挣脱,随意地在空中游走,一会儿排成一行,一会儿排成个之字……总之,就是没能组成有效信息进入我的脑子。
望着空气放空,那些字一个个从我眼前飘过去,像是一颗颗黑色的蝌蚪。
孟猛探过身子来问:“冉冉,你搞得怎么样了?”
我茫然地望向他,摇摇头。可我也不能说,你写好的报告能借我看看吗?这就跟考试之前白嫖人家自己总结的考试重点一样。
“不用那么仔细读。明天我们的重点是听,也不用我们发表任何意见……”
他大概误会了,以为我是要精益求精。
很快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作鸟兽散。那么厚的一大叠,我才看了几页。
逼着自己忽略同事们的欢乐,继续埋头阅读那一大堆材料。我才发现,这是一份隐去了标题的咨询报告书,摘要部分介绍了咨询任务情况,咨询目的、流程和结论。最重头的部分是分析报告和方案建议。
我浪费两个多小时看的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循着目录往后翻到分析报告部分:密密麻麻的文字,穿插在其中的数据,还有各种图表。焦虑倏忽间攫住了我,我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耳朵里充斥着轰鸣声,胸口有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呢?我会不会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甚至生出些期待,如果因此进了医院,就不用再写简报了。
等待着焦虑压倒我,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难受之外,只有面前那一堆资料。它们好像都在嘲笑我,连它们都搞不定。
在极度无助的情况下,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静悄悄的,我的抽泣声震耳欲聋。大剂量的痛苦在我身后发动攻击,慌乱的情绪像是雾一样在空气中氤氲弥漫,最终将我包裹在其中。
我不想在回家的路上哭得稀里哗啦的。陌生人会装作不经意地看一眼,然后揣测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不顺遂。他们并不关心别人有多么不幸,只是庆幸并不是只有自己的人生不如意。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失恋已经够悲惨了,还要应付完全不擅长的工作,日常被甲方刁难,连这么个咨询报告都欺负我。
隐约传来两声咳嗽声,我屏住呼吸,办公室里还有人!慌忙抹了抹了眼泪,装作认真加班的样子,若无其事盯着电脑。
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了,我正准备吐出憋着的那口气,突然,前后两排的日光灯唰得亮了起来,我怔住了。
萌萌噔噔噔跑到我面前,“怎么不开灯呢?不用给公司省钱。把眼睛看坏了公司可不报销医药费。”
她好像没看出我的异常,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声叹了口气。然后自顾自叽叽喳喳开始分享这一天的倒霉事儿:讨厌的下雨天把她的裙子打湿了;现在的KOL和KOC越来越爱摆谱了;如果下次再有彩妆的活动,她绝对不会再推荐那个叫“粉色小星星”的网红,专业度不怎么样架子倒不小,定好的过稿日不是失联就是在医院;现在的甲方爸爸远不如以前和蔼可亲,一个个都涨了辈分,成了爷……
在她的絮絮叨叨当中,我没有那么难受了。焦虑不安委屈这些刚刚还要将我压倒的情绪悄悄后撤——原来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多糟心事儿,大家的工作也不像我看到的那样驾轻就熟,都会碰到很多让人不痛快的小破事儿。
再到后来,我更觉得惊奇。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扔出一个又一个的话题,特别像排球练习时负责发球的那个同学,一个又一个的球从网对面弹射过来,刚接完一个,下一个就砸到面前了,密集得很,完全接不住。
我看着她嘴巴快速地张开闭合,仿佛电视剧开了二倍速,根本插不进话。
最后,她像是说累了,终于停下了。
喘了一口气之后问我怎么还没回去,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路口有家牛肉粉很好吃,就是份量太大。我委婉地表示,我还有一堆资料要看……
她把我的资料一翻,“吃完饭再看吧,饿出胃病公司也不负责哦。”
什么嘛,明明有补充医疗保险。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心情轻快了起来。
再次拒绝她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她才走回工位,拎出一把太阳伞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转过身问我“真的不去吗”,我冲她摇了摇头,她耸了耸肩,“那下次吧。”
我不置可否。老实说,我对这种来自同事的关心谈不上畏惧,但实在是陌生。
等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一盒夹心饼干,柠檬味的,旁边放了一瓶青柠味苏打水。一张便利贴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预约下次晚餐,祝开心。”
我默默低头,一手按住自己发酸的鼻头,伸手拿过苏打水紧紧握住。
其实,她应该是看出什么了吧?我抽了下鼻子,大山一样的压力悄悄卸去了一角。换个地方,我是不是还能碰到这么热心的同事,还真不好说。
手机上还有一条微信,是孟猛发来的,“友情建议,跳过分析报告部分直接看解决方案和总结建议,前言部分了解下背景,这样会快很多。”
我差点感动哭了,这就好比去卫生间上完厕所发现没纸了,旁边有人给你递过来一整卷。
拆开饼干叼了一块,按照孟猛说的一顿猛翻,果然效率翻番。甚至这个过程都变得没那么乏味,像极了以前初中时趁爸妈不在家吃零食看漫画书。
我写好简报,邮件发给周明凯,揉揉手腕,按了按发酸的肩膀,有一种久违的情绪涌上心头。如果以前有人跟我说,工作也能带来满足感,让我的多巴胺疯狂分泌,我绝对会翻个白眼给他,觉得是新型PUA方式。但这一刻,这个叫成就感的小怪物在我的脑海里又蹦又跳,迅速让快乐占据了情绪制高点。
突然听见有人刷门禁。这么晚了,又会是谁呢?
抬头一看,还是萌萌。她拎着一个打包袋,朝我晃了晃,“给你打包了一份,看办公室灯还亮着,就上来了。”
她的伞已经湿了,看来外面还在下雨。她自顾自打开包装袋,食物的香味一下子向我冲过来。原本还没觉得饿,可在空气中氤氲着的肉味,引得食指大动。
应该就是她前面提议的那家牛肉粉,汤白浓郁,上面撒着小葱花,均匀地铺着一层嫩牛肉,我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工作搞定了,胃口就回来了。
没再客气,接过筷子埋头就吃,味道真是鲜美,份量也确实很大。只吃了一半我就饱了。
我擦擦嘴,“多少钱,我转给你。”
“请你吃。”
“不用了吧……”我指一指桌上的饮料和饼干,“你已经请过我了。”
“下次你请我呗。外面雨挺大的,你住哪儿,我开了车,送你吧。”
原本想拒绝,一个响雷突然在夜空里炸开,闪电接着从右至左像一道巨剑划过,把已经黑透了的天空劈得亮如白昼,刚刚还没听见声响的雨像黄豆一样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最终,我还是蹭了萌萌的车回家。她的车是一辆勃艮第红色Mini Copper,车如其人,娇俏可爱。
进小区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我家那栋楼的位置靠里,不太好调头,她问我有没有其他门可以出去,我表示不知道。她说找个空旷一点的地儿调头再原路返回正门出去,把伞给了我。
“那你下车了怎么办?”
“到家直接地库上去,淋不着。你赶紧回去吧。”
托萌萌的福,我一点都没淋湿。
我站在门口等着,十分钟后,她驾车再次出现,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赶紧进屋,然后扬长而去。
雨夜里昏黄的灯光下,红是唯一的色彩。
回到屋里,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红糖姜茶,一口喝下去,胃瞬间熨帖。真温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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