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灯光白得令人心慌，空气里弥漫着塑料包装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陈熙背靠着冰冷的货架，虎口处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所处的绝境。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观察这个囚笼，货架整齐得刻板，门外的浓雾是唯一令人不安的动态。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陈熙身体一僵，缓缓转身。一个推着空购物车的中年妇女正逡巡在货架间，她拿起一罐奶粉，看了看价格，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又重重地放回去，发出不小的声响。

【挑剔的顾客】

女人发现了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快步走过来，指着货架上层：“喂，那个，最上面那个油，拿下来给我看看。”

陈熙沉默地照做。她刚递过去，女人只瞥了一眼就塞回她手里：“不是这个牌子！我说的是旁边那个绿色的！”

陈熙再次伸手去拿。就在她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去够时，女人又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啊！磨磨蹭蹭的！”

这一刻，时间仿佛恍惚了一下。

眼前咄咄逼人的妇女，与记忆中那些在集市里因为一两块钱差价对她和母亲恶语相向的顾客身影重叠起来。那些尖锐而充满鄙夷的言语，曾经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感到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一块被溪流冲刷了太久的石头，所有棱角都被磨平，只剩下圆滑和沉默。

反抗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忍耐，是成本最低的生存方式。

这早已成为刻在她骨子里的信条。

她稳稳地拿下那桶绿色的油，双手递过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女人接过，又开始新一轮的挑剔：“生产日期呢？是不是临期的？你们会不会把快过期的摆在外面？”

无数个琐碎而刁钻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来。陈熙只是低着头，用最简短的“是”、“不是”或“不清楚”来回应。

她能感觉到远处那道冰冷的视线，值班经理正在注视着这里。恐惧像细密的针，扎着她的神经。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触犯规则只是时间问题。

压力在寂静中累积，几乎要撑破她的胸腔。

突然，女人在翻看商品时，手臂一挥，将货架边缘的一瓶廉价果酱扫落在地。

“啪嚓！”

玻璃碎裂声格外刺耳。粘稠的红色果酱和碎片溅开，有几滴落在了女人廉价的皮鞋上。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她立刻用一种更加强势的语气掩盖了过去，指着陈熙厉声道：“你怎么摆的货！放这么靠边！看，都摔碎了！还弄脏了我的鞋！这你怎么算？！”

又是这样。

熟悉的无力感席卷了陈熙。像父亲输光钱后，将怒火发泄到她和母亲身上时一样，也像那些混混抢走她钱时一样。无论对错，承担后果的，似乎总是她。

而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斗志与怒火，却也让她身处陷境。

愤怒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更深重，更无奈，命名为“习惯”的冷水浇熄。

争辩是没有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在女人喋喋不休的指责声中，陈熙默默地蹲下身。她没有先去处理那片狼藉，而是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她随身携带，被叠得方方正正，以备不时之需的纸巾，递向了女人还在不断指责的嘴。

她的动作很轻，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对不起……您先擦一下。鞋子……我赔不起。”

这个动作，无关善良，更像是一种在长期压抑下形成的条件反射。无论如何，先平息对方的怒火，哪怕代价是碾碎自己仅剩的尊严。

一直靠在远处冰柜旁，仿佛只是背景板的苏影，那慵懒淡漠的眼神，在这一刻微微动了一下。

她见过太多反应了，那些愤怒的、那些恐惧的、那些哀求的……唯独这种，被打压到极致后，近乎麻木而机械式的退让，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熟悉。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真实地映照出这个女孩在过去经历了什么。

苏影推着清洁车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没有看陈熙，而是面向那个还在不依不饶的妇女，声音平稳得像念诵条款：

“根据店内安全条例，意外破损需立即清理。请您移至安全区域，损失将由系统判定责任方。”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规则赋予而不容置疑的力量。

妇女还想说什么，但在苏影那空洞的注视下，气势莫名矮了一截，悻悻地骂了一句，转身快步走开。

苏影弯腰，开始清理碎片，动作高效而冷漠。在与依旧蹲着的陈熙擦肩时，一句极轻的话，如同叹息般落下：

“别再跪着了，蠢货。”

最后几个字，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陈熙麻木的外壳。

陈熙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只看到苏影推着车远去的、疏离的背影。

她缓缓站起身，看着地上那片已经被清理干净的痕迹，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那句“别再跪着了”在耳边反复回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退让是坚韧，是生存的智慧。直到此刻，才被一个陌生人一语道破……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跪下。

她抬起头，望向便利店深处那片被惨白灯光统治的区域，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开始悄然碎裂。

---

苏影推着清洁车的身影消失在货架尽头，那句“蠢货”却像淬了火的针，扎在陈熙的心上，不致命，却带来一种尖锐的清醒。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退让是坚韧，是保护自己和母亲不得不披上的铠甲。直到此刻，竟被一个陌生人冰冷地撕开……那不过是长期压抑下，连自己都骗过了的麻木。

不能再跪着了。

这个念头一起，像在浑浊的泥潭里投下一块明矾，恐惧和混乱开始沉淀。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便利店特有气味的冰冷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部分眩晕感。

她重新站直身体，不再靠着货架寻求那点虚假的安全感。目光再次扫视周围时，目的性变得无比明确。

她要活下去，找到规则，利用规则。

她快步走向那面贴著《员工守则》的墙壁，这一次，不再是仓皇的一瞥，而是逐字逐句地刻录进脑海：

【规则1：微笑服务，满足顾客的一切合理需求。】

【规则2：保持店面整洁，货品归位。】

【规则3：听从值班经理的一切指令。】

【规则4：不得损坏、私藏店内商品。】

【规则5：准确完成每一次收银。】

她的脑子以前在餐馆算账时都没转得这么快过。规则与规则之间，似乎存在着模糊地带和潜在矛盾。

她的视线离开守则，开始观察“同事”。除了苏影，还有另外两个店员，他们动作精准，面无表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他们完美地遵循着规则，但也仅此而已。不能指望他们。

她又将目光投向那些在货架间游荡的“顾客”。他们形态各异，但似乎都遵循着某种固定的行为模式。挑剔的、犹豫的、贪婪的……她需要尽快摸清不同类型“顾客”的触发条件和应对方式。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落在刚才递给顾客的那张纸巾上。她把它重新叠好，放回口袋。

资源。

任何东西都可能是资源。

她不再茫然地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危机降临。她拿起之前那块救命的抹布，开始真正地擦拭货架。动作依旧有些生涩，但眼神已经不同。

她擦拭得很慢，刻意经过不同的货架，记下商品的大致位置和品类。留意着地面的反光，天花板的角落，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摄像头或警报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空气中任何细微的声响。

远处的脚步声、货架的轻微摩擦声、甚至是苏影那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恐惧还在，但它被压缩到了心底的一个角落。现在占据她大脑的，是计算，是分析，是学习。

她就像一个被突然扔进丛林的新兵，在经历了最初的炮火洗礼后，终于趴了下来，开始匍匐前进，学习辨认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寻找掩护，判断风向。

值班经理的阴影或许还在某处窥视，未知的“顾客”随时可能带来新的死亡考验。

但陈熙知道，她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引颈就戮。

她的脊梁，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挺直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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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熙强迫自己移动，用擦拭货架作为掩护，熟悉着这个囚笼的每一个细节。她注意到苏影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靠近仓库门的那个角落，仿佛那里是某种安全区，但她从不过去。另外两名店员则像设定好的程序，在固定区域机械重复着理货动作。

就在她默记到第五排货架的商品时，一个新的“顾客”出现了。

这是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头顶上漂浮着“抱怨的顾客”。

他径直走到饮料柜前，拿出一瓶最贵的功能性饮料，然后快步走向陈熙所在的收银台。

“结账。”男人将饮料放在台上，语气急促。

陈熙努力回忆《员工守则》，流程是扫码、报价、收款、找零。她拿起扫描枪，对准条形码。

“嘀——”

价格显示：28元。

男人立刻皱起眉头，手指用力戳着收银台的桌面：“这么贵？抢劫啊！别的店只卖20！你们是不是乱标价？”

“……”

这种熟悉的感觉、无端的指责瞬间包裹住陈熙。若是十分钟前，她大概会低下头，小声解释“价格是规定的”，然后陷入无休止的纠缠，直到触怒经理。

但此刻，那句“别再跪着了”在脑中尖锐地回响。

她握着扫描枪的手指收紧，指节再次泛白，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积蓄力量。

她抬起头，没有看男人愤怒的眼睛，而是看向他身后那面印有《员工守则》的墙。规则第一条：微笑服务，满足顾客的一切合理需求。

“质疑价格”……是“合理需求”吗？

她不知道。但她决定赌一把。

陈熙没有像之前那样或沉默或卑微地解释，而是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却不再麻木的语调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在这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先生，商品价格是统一制定，我无权更改。”她顿了顿，几乎是榨取了全身的勇气，补充了后半句，“如果您对价格有异议，可以选择……不购买。”

说完最后几个字，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她破坏了“潜规则”。

那个顾客可以无理取闹，而员工必须无限忍耐的潜规则。

男人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盛，猛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态度！叫你们经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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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影靠在角落的冰柜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装咖啡冰冷的壁面。从陈熙说出“不购买”三个字开始，她的目光就淡淡地落在了那边。

蠢。

还是太嫩了，她心里想。

这种直接的回绝，看似挺直了腰板，实则最容易引爆冲突，给经理插手的借口。

她看着陈熙那故作镇定却掩不住苍白的侧脸，看着那微微颤抖的、紧握着扫描枪的手。这副样子，像极了曾经某个时刻的自己……以为只要鼓起勇气说“不”，世界就会为之让路。

结果却是头破血流。

她本该移开视线，任由这个新人接受教训。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但是当她的目光扫过陈熙因为用力而紧绷的脊背时，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动了一下。那是一种看到研究对象即将偏离预期轨迹时产生的浓厚兴趣。

她想看看，这个刚刚学会不再“跪下”的蠢货，接下来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值班经理那模糊的黑色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在远处的阴影里缓缓凝聚。

成长系女主，多多关照了大家[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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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员工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