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启西北草原遍布,地广人稀,湖城作为西北境内最繁华的城池,广集各路商贩,奇人异士。
正午时分,街市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喧嚣,好不热闹。湖城最大的酒肆——聚欢轩,此刻座无虚席,却异常安静,唯有小儿微弱抽泣时起时落。
楼内中庭,一鼻青脸肿的中年乞丐被系于庭顶梁木的麻绳悬于中央,身上褴褛破衣与华丽楼阁格格不入,垂头奄奄一息。
二楼处锦衣华冠的弱冠男子被一行侍卫奴仆所拥,正持弓朝乞丐喉间瞄准,引弦待发,身旁侍卫脚踩哭颤的孩子,满座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制止。
放箭刹那,孩童哭声骤大,惊喊:“爹……”响彻酒肆。
箭矢走歪掠过乞丐,射中对面木桌,瓷壶碎裂声起,酒香顿散,酒水顺桌流下。
桌边手持酒盏的女子动作一顿,众人遥遥看去。女子一身绀青修身劲装,幕篱白纱垂至肋间,腰间武器被黑布所裹,不知刀剑,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
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将至冰点,锦衣男子不屑一哼:“啧,不好玩……”
转头看着哭喘的孩子对侍卫不耐道:“吵死了,给我掌嘴!”话落,原本虚弱垂头的乞丐艰难抬头朝孩子看去,沧桑泪眼,嘴唇微动欲要阻止,却羸弱得一声难出。
侍卫手掌未落,便被凭空冒出的酒盏一打,骤然吃痛收手:“谁?”
箭矢破空之声滑过,二楼随即传出锦衣男子撕心裂肺惨叫,同时麻绳被箭矢所断,乞丐往中庭水池掉去。
聚欢轩内寂静被打破,满座窃窃,锦衣男子手掌被一箭贯穿,而箭正是方才他射出的那支。
绀青身影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苏棘抬脚一踹,直将男子从二楼踹落,随后抓起仍在抽泣的孩子飞身而下,水池里解开束缚的乞丐正挣扎游出。
侍卫们后知后觉拔剑,几人跑下查看男子情况,其余皆持剑包围与苏棘对峙:“何人,竟敢伤我家公子!”
她自水池边娉婷而立,幕篱掩面,气势如锋,平静开口:“还想要他活命就滚。”
闻此狂妄口气,侍卫面面相觑,方才女子身法诡异,他们都未曾察觉,武功高深莫测绝非他们能联手拿下。
一行人贴面细商后便抬着摔得浑身骨折疼得神志不清的锦衣男子离开,临出门时那男子贴身侍卫断后对苏棘警告:“我家公子可是洛京赵家的贵人,敢如此伤人,姑娘往后自求多福!”
及至走远,酒肆中忽的一道掌声起,随后众人跟随拍手称快,掌声鼓动,苏棘静默转身看身后一大一小,乞丐从水中爬起朝她道谢,她略微点头,随后唤不远处的伙计:“小二,我要的东西可备好了?”
“好了,好了,姑娘稍等,这就拿来。”
少倾,小二拿来两壶竹叶青,她抬手接过,将银子递给伙计,抬脚往外而去。
苏棘行走江湖游历至此,在湖城中已过十日,本打算临走前来聚欢楼内买点酒,不料竟遇权势欺人。
她并非什么行侠仗义之辈,只是这厮既闹到了她面前,教训一下这碍眼东西倒也无妨。
正逢初秋雨期,天气连日阴郁,黑云堆积压境,风雨欲来。
离开湖城已过一日,再往西走是漫山辽阔的云杉林,穿过林子,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喀伊雪山,她上山寻一味药材。
密林中,一股浅淡的血腥味混在草木中,苏棘疾行脚步一顿,站定扫视周遭灌木,她微拧起眉,试探开口:“两位跟了我一天一夜,也时候该露面了。”
话音落,利器破空之声紧随而来,她侧头堪堪躲过,幕篱被剑掀翻落地,剑光自她脸上掠过,剑刃离脸只剩几毫厘之距,躲过杀招,她后退站稳。
遮面白纱一去,一张素净的脸现出,一双狐狸眼似带缱绻,鼻梁驼峰却添英气,相辅一搭,她神色若雪,将眼睛所带妩媚尽消,锐利锋芒难掩。
手持薄剑的两黑衣人现身,杀招不留余地,只攻不守,苏棘猜测:“你们是赵家雇来的杀手?”
问罢,拔出腰间弯刀,刀上青色灵力立附,直指二人。昨日出城感觉到有人尾随时,她便怀疑是酒肆里那纨绔的报复。
“哼,既然看出了雇主,姑娘人头便更留不得了。”杀手话落,再起杀招朝她袭去。
见此,苏棘不再废话,交锋而上,空中缠斗残影变换,刀剑相撞铮鸣不绝于耳,周遭云杉针叶被刀气剑气波及,斩落纷纷。
百回合后,其中一黑衣人瞪大眼睛捂着鲜血喷溅的脖颈从空中掉落,“咚”的一声砸到了地上,抽搐几下便没了生机,血气爆散。
独余的黑衣人身形已现迟滞之态,苏棘当机立断运功挥刀,在黑衣人躲闪间隙,抓住破绽,脚上附上功力将人当空踹落,着地便没了气息。
她飞身而下,落地脚步虚浮,身体轻晃,面色苍白。
苏棘肋间和背上两道剑伤渗着血,绀青衣物被血染,她抬手摸至脖颈,其上一道伤口绕颈一圈,幸而闪躲及时,只割破了表皮,若她再犹豫半分,此刻早已人头落地。
她看向尸体,这般不俗功力和精妙杀招,二人绝非普通杀手。走近抬手往其中一人身上摸索,及至腰间,摸出了一块铜牌。
牌背赫然雕着“无声雨”三字,苏棘眼神微动,是杀手团无声雨。
将牌子一翻,牌面写着“苏霁”两字,见此,她瞳孔骤缩,指尖不由微颤了一下,脸色越发难看。
要杀她的人不是赵家!
杀手借赵家的名,是要掩谁的令?
天际雷声轰隆,少倾,豆大雨点淅沥落下,狂风席卷。
一阵空灵鸟鸣在林中乍然响起,是杀手团的信号。苏棘来不及思索,当即收起牌子往林子西南深处冒雨疾行,浑身湿透。
燕启国内杀手团共有三,一是归朝廷所管的渺迦,二是只接江湖单的浮玄,三是两边同时游走的无声雨。
三派杀手团靠山不同,行事路子不同,可有一点却统一,那便是主体与副体的规矩。
先行刺杀团为主体,后紧随一道副体以检验主体的任务结果,若主体失败,副体便会接替而上,继续追杀目标。
假如最终副体同样失败,目标便从此列入杀手团高榜名单,杀手团三年内不会再接高榜名单上目标的任务。
苏棘无意上那高榜名单,她无比确信,若稍后不慎被副体追上,以她此刻重伤之躯,绝对难活过今日。
路上灌木丛生,行至某处,头顶云杉遮天蔽日,林间昏暗如暮,看到前方似高墙的藤蔓,苏棘毫不犹豫便拨藤而入。
空中一道无形力量波动,让人毫无所觉,苏棘腰间刀柄上镶嵌的玉石闪过微光,随后她身影便消失其中,被拨动过的藤蔓随后恢复如初。
刚越过藤蔓,苏棘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眼前云杉灌木景象在她眼中扭曲变幻,未及反应霎时只感眩晕一阵,紧接被白光刺到闭眼。
再睁眼,眼前场景早已变换,阴雨消失,晴空万里,云杉林木不见踪影,一座灰墨的岩山在她面前巍然屹立,山势陡峻,怪石嶙峋。
山上寸草不生,就连泥土也无,目之所及皆是砂砾岩坡,巨山脊谷折叠交界处碎石堆积,远眺去仿若一只巨眼,正注视着苏棘所在方向。
极致的壮丽诡谲下,压迫感扑面而来。
她站于山麓,脚下砂砾硌脚,往周边眺望,灰墨相间的黑岩戈壁绵延不见尽头,如置身浩渺水墨,满目茫茫墨色,耳边烈风呼啸。
突变的景象让她愣怔片刻,她回头试图寻回路,身后却是不见尽头的广阔,于是心中不由生疑:“我莫非进了某个幻境?”
周边戈壁景象各异,而矗立于她前方的巨山最为诡异显眼。
苏棘犹豫片刻后,缓慢走向巨山,行至山脚,看到一条拐入幽深石谷的小道,看不清尽头,她试图运功查探,刚提气经脉便如千刀万剐般剧痛。
伤势过重内力滞塞,强行运功恐怕会致经脉尽断。
她看向碎石小道心一横,暗想,林中是死局,这原地待着是死局,那闯它一番又如何,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想罢,提足走入,双脚踏上碎石小道一刹间,周边呼啸烈风瞬间消失。
往里渐行渐深,她越感压抑起来,抬眼望去,小道两侧倾斜岩山向内耸峙呈一线天之势,压迫向她所在间隙。
岩壁光滑坚硬,其上纹路却如层层堆积,似水迹又如风痕。
继续往前一炷香后,前方豁然开朗,天光照彻,苏棘进到了一处宽敞平地内,其中央立着一块半人高的墨石,切面光滑棱角分明。
墨石仿若吸收了一切光源,远看似虚无,细看实为岩。
苏棘试探走近,一阵狂风忽起,她立即停步警戒,先前的眩晕却再涌入脑,她紧绷的意识一松,陷入了黑暗。
昏沉恍惚中,做了个梦。
梦中她置身苏府火海,热浪裹挟着身体,视线所及楼阁回廊皆被大火吞噬,木梁倾塌,绝望呼救此起彼伏。
心中不受制地生出恐惧,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忽从身后唤她:“阿霁……”
这声音在鼎沸求救声中格外突兀,闻此苏棘站定的身形微微一颤,欲转身寻人,脚下实地却乍然消失,刹那变作深渊带她直往下坠。
失重感让她心里一空,恍惚间那声音隔着风失真传来,温柔呼唤:“哥哥好痛,阿霁,救我……”
她惊得猛睁开眼,当即被强光激出了泪花,连忙抬手遮住眼睛。
好热,好渴。两个念充斥苏棘心头,她撑起身体缓缓起身,摸到了身下滚烫的沙子。
待眼睛适应阳光后,放下手看清了周边景色,她不由微愣。
万里黄沙不见尽头,沙丘绵延至天际,烈日当空,热浪扑面。
这又是哪?这幻境还能如此变幻?
苏棘懵了一瞬。
不似前面那般有显眼的巨山,这沙漠中景色大同小异,苏棘一时竟不知要往何方走。
她环伺周边试图找出幻境破绽时,发现了异样。某座低矮的沙丘后,一簇明黄树叶摇动着若隐若现。
她当即抬脚靠近,沙子柔软流动,走动途中脚上不大适应地越走越慢,翻过沙丘后不禁满头大汗,闷捂在衣物下的伤更是隐隐作痛起来。
她一概没管,注意力皆聚集在了沙丘后的情景,一棵行将就木的树下,一男子正在阴凉处沉睡,或者说……昏迷?
这人脸上带着脏污,容貌掩于泥下,却依旧难掩俊俏的五官。
再仔细一瞧,男子头顶缠丝镂金髻冠,身披的月白大氅做工精良,精致水波烟雨绣纹从臂膀连绵至袖口,绣迹细密光滑,流金绣线似水光闪动,腰间束带精雕燕鸟栩栩如生,其上圆润玉扣内镶,朝里一看,里衣衣襟齐整华贵,衣领云纹低调,却带贵气。
这般穿着,他脸上脏污和腿上血迹倒显得突兀起来。
苏棘上前,蹲下伸手探脉,男子脉搏若有似无,心跳缓慢无力,是将死之象。
这人看样子应是和她一样是从外面进来的,思及此,她又不禁转念想到,如今她正身处幻境之中,这男子极有可能也是幻境的一部分。
想罢,她抬手拍了拍男子的脸:“喂,醒醒……”毫无反应,皮肤触感倒是真实,甚至带着温热。
想到接下来会在沙漠有一段遥远的路程,囊中羞涩的苏棘心知,两个人共享物资存活下来绝无可能,现下看来对方不仅是个重伤的拖油瓶,而且还可能是幻境的迷惑,救人与否显然摆明。
捋清其中利害,苏棘当即起身,转身便要走,还未迈步,她忽的身形一顿。
回头低眸看去,衣裙一角被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攥住,那人口中艰涩低喃:“救……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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