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与尘悟离开韩都,前往魏国都城大梁。
从咸阳快马传来张仪的密报,大致意思是:张仪已经派使臣出使魏国,大庶长嬴疾接到消息尽快结束韩国诸事,急速返回秦国,有要事相商。嬴疾不明白张仪为何突然如此安排,但还是挑了两匹快马,带着尘悟先使团一步飞骑赶回咸阳。
路上休息,给马儿喝水的时候,嬴疾道出心中猜测:“相国此时急召我们回国,莫非巴蜀之事有变?”
尘悟一身玄色男装,发髻高束,站在洛水河畔,初夏的微风吹的人很舒服。嬴疾走过来,把水囊递给尘悟,尘悟笑着接过,打开水囊,喝了一大口,递还给他。“夫君,昔日张仪曾言‘司马将军有远谋’,你可知何意?”
嬴疾不解,“那日不是与你说了。”
尘悟沿着河边边走边道:“假助巴国之名,扩张大秦版图,不会引起列国围攻。蜀国富饶,日后可为大秦粮仓;巴国好战,日后可充实秦军。地势上,巴蜀虽然是盆地,但位居西南高原,会对楚国造成威胁。”
嬴疾跟在尘悟身侧,道:“不错。”
尘悟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正好与嬴疾撞上。嬴疾为了护着尘悟,自己向后趔趄了几步。尘悟笑着扶住他,道:“若是蜀道通了,攻取巴蜀不是难事。可是如何治理啊?巴蜀未开化之地,断然不能像治理咸阳一样的。”
嬴疾恍然大悟,“相国所言,原来指的并非攻下巴蜀,而是日后治理巴蜀。若想巴蜀能够真的归于大秦确实得下一番功夫。”说完嬴疾笑着看向洛水,“司马错说的这些好处,恐怕我是看不到了。果然是远谋啊!”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没什么不好。”尘悟笑着看他。
两人相视而笑。
清风拂过山岗,洛水在二人脚下哗哗作响。
休息了一会,嬴疾和尘悟一鼓作气,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便回到咸阳。
还未入城,已有人接应,“相国猜到大庶长今日便能回来,派小的一早在此迎候。大王和相国已经在宫中等候了。”
两人跟随迎接的人进宫。
拜见过嬴驷后,嬴疾向嬴驷和张仪简单述说了在韩国的经过,虽然险象环生,总归不负王命。
嬴驷言语好好慰劳了两人一番后,笑着道:“好消息,巴蜀之事定下了。蜀王竟然信了弟妹的鬼话,派五丁开道,疏通褒斜,估计初秋便能发兵。”
嬴疾听了这个消息很振奋,“王上急召我们回来,可是为了日后治理巴蜀之事?”
嬴驷收敛了笑容,“疾弟与相国想到一处去了,攻下西南容易,守住西南才是难题。寡人思虑多日,想到一个办法‘羁縻’,以夷制夷。”
张仪眼睛顿时亮了,长揖拜倒,高声道:“王上圣明。”
嬴驷扶起他,苦笑道:“都是逼出来的,还得相国定策。寡人只有一个要求,无论怎样,大秦一定要在巴蜀驻军。”
张仪从袖中拿出一份书简,双手呈给嬴驷:“王上,张仪有治理西南五策。其一,在巴设郡,郡治在江洲,此地渔盐相对集中,可为秦用;其二,保留蜀侯国,从蜀国王室中挑选一人,为蜀侯,安定民心;其三,在蜀设相国一人,掌政事;其四,设蜀国守,统领蜀地驻军;其五,与巴蜀通婚。”
张仪说完,满室皆静。
赢驷看着张仪的治理西南五策,胸中澎湃起伏。
张仪见王上不说话,有些心虚,“额,目下臣只想到这五策,日后当再加补充。”
嬴疾笑道:“相国已经谋划周全,为何急着把我和尘悟叫回来呀?”
张仪道:“将军有所不知,当务之急是在大秦选出一位可靠的将军做蜀国守,这还得将军举荐,王上首肯。”
嬴驷放下竹简,点头道:“蜀国守之位确实事关重大。”
嬴疾想了想,道:“臣禀王上,张若将军或可担此重任。”
嬴驷皱了皱眉头,一时竟没想起这个“张若”是何来历。
嬴疾解答道:“张若乃秦国上卿之后,因是庶出,故虽屡建军功,名声却不怎么显赫。五国攻秦,众人皆请战,唯此人与华弟安守营中严阵以待。待出兵反击,他领军冲杀在前,十分勇猛。”
嬴驷道:“倒是个沉着有谋的悍将。”仍是不放心,接着问道:“此人当真可靠?”
嬴疾坚定道:“昔年咸阳乱局,张若一家皆为逆臣谋害,唯余其一人,仍誓死对抗,绝对可靠。”
嬴驷会想起当年惊险,长叹息道:“就此人吧。”
张仪这时对尘悟道:“尘悟,此番连你一同召回,乃是因太子与嬴元会随我一同入蜀。”
尘悟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脸上却故作轻松,微笑道:“元儿是秦人,是嬴疾之后,早晚都要上战场的,是该历练历练了。”
嬴驷道:“寡人希望他们能在一处好生历练,将来嬴元可以如同疾弟辅佐寡人一般辅佐荡儿。”
嬴疾很感动,拱手道:“庶子能得王上看重,是他的福气。”
福气?如果可以选择,尘悟宁可嬴元没有这样的福气。
三月后,初秋,蜀道打通,张仪、司马错率领浩浩荡荡的秦军挺进蜀地。
又三月,入冬的时候,秦军得胜归来,同时也带来了嬴元殒身的消息。
那天的情形尘悟记得十分清楚:冬日里,太阳挂在天上,日光白花花的那么晃眼,却没有一点温暖。
当张仪捧着嬴元的遗物放到尘悟面前时,尘悟下意识用手背贴在额头,遮挡日光。
太子嬴荡“噗通”一下跪在嬴疾和尘悟面前,痛哭失声。
其实一个月前老君向尘悟托梦,她便已经知晓嬴元出事了,庆幸老君拼尽全力,方才无性命之忧。当是时,尘悟虽然心疼,却并未觉得如何难过,毕竟老君是不会亏待元儿的。暂时离别,终有重见之日。可是,今日看到遗物,心里不知怎的,竟然针扎般疼痛。后来尘悟想,所谓锥心之痛,大抵便是如此吧。
张仪告诉嬴疾:一个月前,太子嬴荡贪功冒进,闯入深山,嬴元随护。两人在山中被十几名巴人残部包围,陷于危局。张仪领兵赶到的时候,他们已将巴人击退,嬴元失足落山。张仪命人搜寻了十几日,不见嬴元尸身,本想再寻,被属下劝阻,只得先带着太子回大营。归秦前,张仪特别叮嘱张若继续搜寻嬴元的遗体。
嬴疾面无表情,他从张仪手中接过嬴元的遗物,尘悟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猛然抬头看尘悟,空洞洞的眼睛,竟无一丝生气。
尘悟真想马上告诉他,嬴元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可是她不能。一旦为外人所知,便会生出无量变数。嬴疾,你撑一撑,一进内室,我便告诉你。
回内室的路并不远,却仿佛走不到尽头。
尘悟走过了七万多年风风雨雨,送走了无数的仙友,经过了几番沧海桑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心。
一进内室,尘悟迅速将门关好,正要说清嬴元的事情,却听见“砰”的一声,一回头,看见嬴疾仰倒在地,尘悟慌忙过去为他检查摔到哪了。
嬴疾拉住她,轻轻摇头道:“没事。”他仰头望着屋顶,眼圈红得能滴出血。
尘悟想扶起他,被他拦住了,“地上凉,想事情清楚。”
尘悟索性坐在他旁边陪着,“别一个人乱想,说来听听。”
“元儿的尸骨找不到,是被太上先生带走了吧?”嬴疾问道。
“嗯。”尘悟回答。
“带走也好,不然早晚还是会被人害死。”嬴疾道。
“太子这笔帐我会记下的。”尘悟道。
嬴疾没再说话,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一晚,他躺着,尘悟坐着,他们就这样待了一宿。
第二天,嬴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国府当差,回到家有说有笑,只字不提为嬴元入殓、下葬的事。嬴疾不提,没人敢提,这件事便暂时放下了。
尘悟其实很想去大罗天看望嬴元,可又担心嬴疾。她很清楚,嬴疾的心被伤透了。就像当年女娲娘娘应劫,自己的反常一样。
尘悟左思右想,觉得这样下去,嬴疾早晚会出事,情绪总是要发泄出来的。于是尘悟施法于水盆,与老君直接对话。“老君能让嬴元回来一趟吗?嬴疾的状况很危险,若能见到儿子,可能会有所缓和。”
老君隔着水面,回答道:“嬴元是被人暗害,推下悬崖的,伤了神躯,正在用沉睡来修补,此时唤醒他,伤害会加倍的。”
尘悟又问老君,“元儿不是有你的金刚琢,为何还会伤重若斯?何时能醒来?”
老君摇摇头,“要很多年,若非金刚琢护佑,老朽恐怕要学哪吒太子,给嬴元做一副莲藕身了。”
尘悟骇然:“怎会如此严重?”
老君叹道:“下手的人,心狠手辣。嬴元本已受了几处十分重的刀伤,又被人生生推下悬崖……”老君解释到半途已经说不下去。
尘悟沉默了一会儿道:“能让我隔着术法看看元儿吗?”
老君随手抛给尘悟一个“铜镜”,道:“这是‘观心镜’,你只要心里想着嬴元就能随时看到他了。”
尘悟向老君道:“老君恩情,尘悟他日定当回报。”
老君不接她的话,嘱咐道:“你还是少用仙法的好,他日反噬,有你罪受。”说完,老君大袖一挥便消失了。
尘悟从观心镜里看到躺在冰床上的嬴元,心里还是担心,但毕竟能时时看到了,多少有些安慰。
这晚,嬴疾回来后,尘悟拉着他到内室。
嬴疾很纳闷,“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尘悟取出观心镜,嬴元出现在镜中,“你看,元儿只是受伤了,正在休眠养伤。”
嬴疾愣住,他伸手去摸儿子,却只摸到镜面,他用询问的眼神看尘悟,“这是太上送来的观心镜,只能见到影像。”
嬴疾呆呆的看着镜中躺在冰床上的嬴元,眼眶又红了,他极力忍耐不让自己落泪。
尘悟对嬴疾道:“夫君,元儿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活着,而且会过得很好。”
嬴疾点点头。
“那么,元儿在人间的葬礼,是否……”尘悟试探他。
“凡事终须看淡,既然这样对元儿是最好,我们做父母的不该放不下。”嬴疾道。
尘悟还是不放心,打算再劝慰他,被嬴疾挥手拦了回去,“为夫去书房呆一会,夫人先休息吧。”说完,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内室。
内室连接书房,嬴疾却没有去自己的书房,而是去了嬴元的。他走进嬴元的书房,将门关上,点燃了灯火。尘悟守在院子里。
天上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大概要下雪了吧。
灯光透出纱窗,映出嬴疾的侧影。忽然,尘悟听见闷闷的哭声,哭声凄惨,令人听了十分压抑,撕心裂肺。
尘悟落下泪来,嬴疾总算是将胸中的积郁释放出来了。她坐在台阶上,从袖中拿出一柄短玉笛,吹奏起来。
不为别的,只为嬴疾知道,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她在。
半夜的时候,嬴疾才舒缓了情绪,他打开嬴元书房的门,尘悟赶忙起身。他们四目相对,相对许久,嬴疾一下子晕了过去。
尘悟忙上前扶住他,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烧了。这么压抑自己的情绪,身体怎么会不垮!尘悟背起他,回到他们的房间。
回房间的路上,天空开始零星飘落雪花,等走回房间的时候,棉絮般的雪片砸下。这场雪来的快,却断断续续的下了好几天。如同嬴疾的病,来如山倒,去若抽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