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犀首退隐

帝君走后,嬴疾似乎一夜之间便振作了。

先是入宫请见嬴驷,再是去相府拜会张仪,朝堂上献策灭义渠、征韩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大庶长嬴疾窝了一冬其实是为了大秦进一步东出做准备。

嬴驷对嬴疾的提议很感兴趣,他将张仪、嬴疾和尘悟召集在咸阳宫的书房,表达了自己对义渠、韩、魏屡屡扰乱秦国边境的不满。“秦不怕打,可是这般骚扰,实在烦人。”

张仪道:“臣附议。五国攻秦,义渠在李帛袭扰我大后方,癣疥之疾虽不足虑,然必要关头却很可能致命。”

嬴疾道:“相国所言甚是,义渠在西北,与山东诸国并无过多往来,即便灭其国,亦如同灭巴蜀一般,只会令列国忌惮,慑于大秦威势,不敢妄动。”

张仪接着道:“有治理巴蜀之策在先,灭义渠后,王上也不必担心会有后患。”

“有三位襄助,寡人不担心。”嬴驷笑道,“收拾完义渠,寡人还要教训韩国和魏国。犀首近来奔走于五国,妄图再次合纵。寡人纳闷了,昔年犀首在秦,寡人待他还算礼遇有加吧,哪生出这么大的仇恨,非欲置秦于死地。”

张仪笑道:“犀首与秦并无仇怨,犀首爱做梦。”

张仪这话让尘悟陷入回忆。多年前,犀首离秦时所说的话在耳边回响,“大争之世,以战场作为策论印证之地,不是更生动吗?”

“做梦?”嬴驷不解。

张仪道:“大争之世,为君者做的乃是王霸天下、横扫**之梦,为臣者做的乃是辅助明君、一展抱负之梦。”

嬴疾笑着对张仪道:“看来张子也是喜欢做梦的人啊。”

张仪笑着垂下眼帘。

尘悟道:“可惜犀首生不逢时,而今的大势乃是合一,早已过了不破不立的时候。”

嬴疾道:“尘悟不可小觑犀首,若真的合纵成功,大秦几十年辛苦攒下的这点家底便会付诸东流。”

嬴驷感叹道:“可惜犀首不能为秦所用,不然相国主邦交,犀首主征战,大秦还有何惧。”

张仪笑道:“如此岂非无趣。棋逢对手,能有一位劲敌,亦是荣幸。所谓理不辨不明,大约说的便是张仪和犀首了。”

尘悟有些气愤,“用无辜苍生的生命去辨别道理,你们还真是大手笔。”

张仪解释道:“尘悟所言差矣。战国是瞬息万变的战国,策论一出,来不及在学宫理论,合则用,不合则废。如何分辨合与不合?唯有战场。赢了的人不可沾沾自喜,稍一松懈,便会被战国淘汰;输了的人亦无需自怨自艾,若把握时机,或可反戈一击。天下的人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在意、计较个人之得失。大势合一,非脱胎换骨不可!”

嬴疾笑道:“相国与犀首虽各执己见,对‘变’之一字的理解倒是一样。”

张仪正色,有些激动道:“所谓’变’,乃是变好。如何谓之曰好?形同盘山之路,迂回曲折,千难万险,却是不断上升。几百年来,列国混战,此消彼长。如何大定天下,诸子百家争辩不休。仪认为,大争之益处,言路广开,策论层出,启人蒙昧。秦之变法,犹如开山,披荆斩棘,凿石穿壁,深彻入骨,领天下之先,是以列国侧目,引以为惧。列国亦有变法,然无秦之决心,眼见秦日益强大,自己却停滞不前,甚至后退,如何不惧?才有五国合纵攻秦。犀首欲为之事乃是扭转乾坤,张仪所行之法却是顺应天命!”

嬴驷大笑,“相国之言深得寡人之心。既然如此,秦国这次便将韩、魏揍趴下!断绝了犀首的念头。”

嬴疾请战道:“臣愿领兵攻打韩国!”

嬴驷笑道:“听闻上次出使韩国公仲朋为难你们了?好,此番让你出气。义渠就交给嬴华了。”

回家路上,尘悟骑在马上一直发呆,几次停滞。嬴疾看在眼里,却并未多问,只是间或提醒,后来干脆拉着尘悟的马缰,一路牵引。

晚上睡觉的时候,尘悟从身后抱住嬴疾,头靠在他的背上。一会儿功夫,嬴疾便觉得后背热热的,被泪水湿透了。

嬴疾翻过身来,回抱尘悟,“张子的话,感触夫人了?”

“张仪所言,确实不错,黎民尚且愿为天下奉为牺牲,我这做神的……”尘悟说着,便哽咽了,“疾,我舍不得。”

嬴疾紧紧抱住尘悟,他也舍不得。

秦人做事讲求实效。嬴华领兵西进,瞬息之间,横扫义渠二十五城。嬴疾帅师东出,抄后路,先夺焦城,再拿曲沃,将两城居民统统赶回魏国,将岸门团团围住。对峙期间,魏国遣使入秦求和,秦国要求魏国立亲秦的公子政为太子。

“韩国已经向魏国和齐国求援了,先生认为会有援兵吗?”嬴疾骑在马上问尘悟。

尘悟断然道:“不会。”

嬴疾忧虑道:“魏国大抵不会,可是齐国便说不准了。”

尘悟笑道:“齐国更不会。秦灭巴蜀、义渠,齐国能不眼馋?燕国目下正在内乱,齐国应该会图谋燕国。”

嬴疾恍然道:“不错。”

“这些将军心知肚明,为何问尘悟?”尘悟问道。

嬴疾被戳破心思,一时尴尬。

尘悟感叹,“倏忽间,竟二十五年了。”

嬴疾笑道:“昔年不知先生身份,还曾怀疑先生。”

尘悟苦笑道:“我倒是真想自己永远是那个在邯山与你相遇的……而不是如今的尘悟。”

嬴疾望向不远处的岸门,坚定道:“不论是认识纯弈,还是尘悟,嬴疾都不会后悔。”

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幕幕在两人眼前回现,如同发生在昨日。再看看彼此,皱纹已经爬上嬴疾的眼角,鬓边已有零星白发,尘悟却并没什么改变。

“先生之言,已然一一兑现,今日秦国之强大,先生功不可没。”嬴疾安慰道。

尘悟笑道:“智囊之言,如今却不好笑了。”

嬴疾大笑道:“能为先生解怀,好笑不好笑有什么关系。”

尘悟摇了摇头,道:“秦之强大,与尘悟无关,乃是两代秦王夙兴夜寐,用人得力的成果。”

嬴疾点头赞同道:“公父用商君,王上用张子,皆是前所未有的大气魄。”

“将军忘了自己,也忘了犀首。”尘悟笑道。

嬴疾了然道:“先生绕了一大圈,原来是担心犀首此番战败,会被韩国驱逐。”

尘悟眼中显出忧虑,“驱逐不可怕,怕有人背后使手段。”

“先生怕韩国暗算犀首?”嬴疾问道。

尘悟皱眉道:“韩国和魏国都有人想置犀首于死地。”

“先生有何打算?”嬴疾明知故问。

尘悟笑着反问道:“将军这是将抉择交给尘悟?”

嬴疾大笑道:“罢了,岸门之战结束后,先生可在军中挑选十名精锐勇士暗中保护公孙先生。”

岸门之战赢得比想象中更容易。嬴疾派出他很看重的白起统领精锐秦军,岸门一破,奇兵突袭,俘获公仲朋和公孙衍。

尘悟本以为嬴疾会对公仲朋羞辱一番,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单独与犀首聊了许久,然后下令放他们回韩国。

公仲朋很是不解,他大声喊着:“嬴疾,我在你母亲墓前派人刺杀你,你有种杀了我!”

嬴疾失笑,恨恨道:“杀了你,溅在我母亲墓前的血能收回吗?杀了你,能解开……”他忽然收住要说出的话,“你走吧,若真的想死,回韩国自行了断,莫要牵连了公孙先生。”

公仲朋惨然长笑,走出主帐。

公孙衍向嬴疾和尘悟抱拳行礼,也走出主帐。

尘悟刚想问嬴疾究竟与公孙衍说了什么,被嬴疾用话堵了回去,“先生尽快挑选十名勇士,保护公孙先生去韩国吧。”

尘悟只得作罢,领命离开。

尘悟先是与秦军勇士装扮成韩军,随犀首回韩国,之后在韩国潜伏,静观其变。果然,有人暗杀犀首,被尘悟带去的人一一化解。犀首在韩国待不下去了,主动辞去相国之职,去韩归魏。尘悟又领着手下暗中追随犀首来到魏国。魏国倒是没人暗杀,但是更可怕,魏王宠臣田需担心犀首在魏国重新受重用,便杀了一直与他有积怨的大臣张寿,嫁祸给犀首。魏王大怒,将犀首下狱,翌日处决。尘悟把手下分成两伍,一伍在城中,一伍在城外,梯次接应。她自己潜入牢狱,劫出公孙衍。

昔年为了救张仪,尘悟曾对魏都牢狱做了一番仔细研究,很清楚哪里关什么犯人,哪里是守卫待的地方,哪里最薄弱容易突围。夜间,尘悟著了黑衣,从一个房脊跳上另一个房脊,犹如蜻蜓点水,来到关押公孙衍的牢狱。她轻飘飘的从房脊上滑下,一个翻身隐入柱子后面,然后沿着牢狱墙壁一路飘过去,查看公孙衍关在哪间监室。

找到公孙衍的时候,他正靠着土墙,闭目皱眉苦思。尘悟闪身缩入牢房中,弯腰轻轻拍了公孙衍一下,吓得他一哆嗦,睁开眼,“尘悟?你……”

尘悟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四下观察,确定并没引起看守的,才低声道:“我来救你出去。”

“衍是不会走的。”公孙衍决绝道。

尘悟劈手将他打晕,道:“这可由不得你。”她解开衣袖,放出一个与公孙衍差不多身材的尸体,把公孙衍收入袖中,重新系好衣袖,依着原路,离开牢狱。快到与城中手下接头的地方,他将公孙衍从衣袖中放出,背着他,与手下汇合。

手下们已经准备好马车,尘悟在马车里为公孙衍易容,之后他们投了一间客栈暂作休息。第二天城门一开,他们装扮成商人,大摇大摆的出了城。公孙衍醒来时,已身在大梁城郊外。

“尘悟,为何置衍于不义之地?”公孙衍气愤道。

尘悟并不恼火,云淡风轻道:“犀首公孙衍已经在牢狱中自缢而死,你自由了。”

“什么?”公孙衍诧异。

“天下再不会有犀首,公孙衍不过一介闲云野鹤。”尘悟羡慕道。

公孙衍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越笑越是凄惨,终于落下泪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是这番结果吗?”

尘悟的眼圈也红了,“这样的结果不好吗?尘悟永生永世求而不得呀。”

公孙衍又是一阵大笑,泪水顺着眼角不断落下。

尘悟静静的看着他,任他发泄,放弃毕生理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公孙衍含着泪光的双眼看向尘悟,写着的尽是“不甘”。

“你尽力了。”尘悟也不知如何劝他,只得淡淡道。

公孙衍嘴唇颤抖,咬牙说道,“徒劳无功,二十多年……”

“怎么会呢?后世之人会记住犀首!”尘悟打断他道。

“可是魏国终将不存!”公孙衍哽咽道。

尘悟皱眉,“这不关你的事,是魏国落后,被战国淘汰了。”

“此言公子疾将军也曾对在下讲过。”公孙衍用袖子拭去脸上泪水,黯然道。

尘悟失笑,“公子与尘悟可没这等见识,是张子说的。”

公孙衍仍是无法释怀,长叹道:“窥不透便窥不透吧,若是轻易移心异志之人,便不是公孙衍了。”

他的话触动了尘悟,“先生认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公孙衍自问自答:“好事?坏事?留待后人评判吧。”说完,他跳下马车。

尘悟没有得到期盼的答案,在马车上拱手向犀首行礼,“先生保重。”

公孙衍拱手回礼,转身向远处的山峦大步走去,高唱着:“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尘悟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隐隐的,似乎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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