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风卷浓云,遮盖半月。

烛伊独坐高阁窗前,捂着手炉,俯瞰园中垂兽脊、瓦当沿、雕栏顶的点点流光。

那晚纪允殊连杀七人,惊动桓城官府。当地官员方知入住驿馆的是纪将军本人,连夜前来慰问,少不了宴请与巴结。

纪允殊不愿徒生波折,带了一队人返回蓟城,以查明周家人死因。

顾思白则领郡王府卫押送盛风长至镇上,另觅富商休憩的别院住下。

纪允殊离开第六日,烛伊整理好行李,无所事事,又嫌外间冰冷,索性霸占新书房,闲看雪景,把玩棋子。

许是炭火太暖和,眼皮沉沉,恍惚间梦回昔时。

玉勒骢马的良人,红桃绿柳的朱楼,妆成终日熏香坐的时光,犹在昨天。

文秀少年郎如常微笑着捻一枚白子,耐心等待她和素倾商量后,才温柔提示疏漏之处。

他眼泛柔光,笑唇缱绻,汉语说得动听,举手投足彬彬有礼,有着兄长的慈和,也含臣子的谦恭。

可惜,她落得家破人亡,他再未露面。

或许没来得及动春心,也没来得及花前月下两情缱绻,更未来得及山盟海誓,因此她从未指责过他薄幸,更未因他的离去而寂寞怨恨。

只余遗憾。

……

当纪允殊悄然归来,由仆役引领,踏足新搬住处时,目睹前所未见的一幕。

——少女身裹毛茸茸的白狐裘,侧头伏于案上,脸颊红润如染霞,丹唇微嘟,手里抓着几枚黑子。

若仔细瞧真切些,会发觉眼角溢出晶莹泪花。

如此温柔沉静的场景,与他过往的尔虞我诈、铁血沙场形成鲜明对比。

这丫头在他的地盘毫无防备入眠,竟不像怀藏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是他想岔了?

纪允殊屏退下人,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以指头轻敲桌子。

烛伊迷迷糊糊睁眼,对上纪允殊端量的长眸,尴尬起身让座。

“大人回来了?周家情况怎样?”

纪允殊默然片晌,眼底腾起悲怆自责之色。

“确如嬷嬷所言,表舅、二表哥、将军府护卫、周家仆役共三十七人……皆身中剧毒。此毒带菊花香味,放在花茶中极难辨别。”

烛伊皱眉:“估算日子,周老爷子他们才刚抵达别院,盛庄主的弟弟动作未免太快了些。没想到,一个读书人,手段狠辣至此。”

“我一生未尝败绩,这回算是栽了。”

纪允殊颓然坐在圈椅上,残留的温香提醒他,他失言了。

为何要对这丫头道出脆弱之言?脑子进水了?抑或她那滴泪让他卸下防备?

烛伊弱弱发问:“作为侍婢,我该安慰一下将军吗?”

“你有胆就试试!”纪允殊被她怄得没脾气。

生气归生气,感伤倒了淡了三分。

笃、笃、笃,敲门声很克制。

“将军大人,厨房炖了鸡汤,您趁热喝几口,驱驱寒吧!”

却是慕莘的声音。

纪允殊一愣,尚未回应,烛伊已挪步开门,打算尽“侍婢”之责接过。

“无妨,我来就好。”

慕莘莲步入内,将托盘置于书案一角。

她蒙顾思白收留照料,这两日恢复体力,积极做事,反而显得烛伊吊儿郎当,半点不像个下人。

纪允殊淡淡瞥向慕莘,眼见她玉容憔悴,颇有强颜欢笑之意。

原以为她会询问周家一案的后续,可她连汤带肉倒出大半碗,往里加了一小撮盐,便垂首立在旁。

鸡汤挟淮山鲜香弥散房中,纪允殊朝烛伊使了个眼色:“你尝尝。”

烛伊:???

究竟让她挡桃花,还是试毒?

纪允殊见她丝毫不动,勾唇笑道:“要本将军亲自喂你?”

烛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以想象,若再不喝,他定会捏开她的嘴,直接往里灌。

她可不愿年纪轻轻就被鸡汤给烫死。

落座一旁,正要舀起,不料纪允殊笑眯眯接转汤勺,轻轻吹了两下,送至她嘴边。

“……”

将军大人,戏过了啊!

烛伊硬着头皮浅啜,与他饶有兴致的眼神相触,心下有气,便就他的手舀了一大勺,娇声细语:“将军也尝一口。”

纪允殊按捺狂翻白眼的冲动,婉拒:“我没胃口。”

“我亲手喂,也没胃口吗?”

烛伊造作得连自己都受不了,但她必须忍着——谁先破功,谁就输了。

纪允殊顿觉这“郎情妾意“的戏码成了人生最大折磨。

当初脑袋被门夹了?竟找了个皮厚的姑娘来掐桃花!

“劳烦慕……”

他刚张口,未料烛伊趁机把汤勺塞入他嘴里。

面无表情叼住勺子,他木然说完下半句。

“……慕姑娘,请顾世子来一趟。”

···

夜深,疾风摇落一地枝桠。

两名俊朗青年对弈灯下。

玄袍者执黑子,冷着面;白袍者执白子,撸着猫。

烛伊和盛九分别为二人奉茶,间或低声交谈,间或剥坚果,又是静谧和谐的一夜。

倏忽间,窗外红影披着雪意与馨香直闯而入,尖锐嗓音笑得瘆人。

“哈哈哈……以为躲镇上,我便寻不着了?”

倚梅客挥掌击向玄袍青年胸腹,却在拍落前一呆。

这眉目,这鼻唇……像极了纪允殊,可惶恐不安的神色与之有天渊之别!

身后寒光一闪,白衣人的匕首已抵在后颈!

倚梅客这才看清,纪允殊与顾思白对调了装束!

舅甥面目本就三分相似,加上侍奉的大小丫头随之调换,连那狸花猫也安安静静窝在纪允殊怀内……逆着灯光,足可乱真!

纪允殊眉如远山,眼含桃花,容貌本属秀雅清隽那一类;烈日赋予他俊美战将的肤色与外型,可此番白衣如雪,玉冠温润,淡化往昔孤傲,宛如翩翩儒雅公子。

“你说过,只要我胜了你,你便不再纠缠。说话算数?”

倚梅客慢慢收回右掌:“算数。”

纪允殊还匕首入鞘,未料倚梅客左手一抖,数枚银针直射他心口!

他侧身忙甩袖相挡,那银枝已从诡异角度刺中他后背!

“你!”

纪允殊忍无可忍,这人居然第二次用同样的狡诈手段偷袭他!

更可气的是,他两回皆被击中!

倚梅客不予他抽刀还击的机会,左臂抵挡他拳头,右腕转动银枝挑向他前襟!

袍裳扯裂,隐约可见琉璃光泽!

纪允殊盛怒,抓起棋盘往银枝砸去。

铿锵声响,铸铁棋盘一分为二,银枝柔韧无损!

烛伊心惊:难道……银枝竟是由我诺玛族的天外金所造?

纪允殊一击不成,反手抄起那盒白棋子,以漫天花雨手法掷出,试图逼倚梅客回枝抵挡。

倚梅客扭身转了半圈,探臂将顾思白往前一拉。

只听得“哎呦”“哎呀”“嗷呜”连声叫苦,棋子半数打在顾思白背上,痛得他嗷嗷直叫。

纪允殊气炸:“你我相斗,扯旁人挡箭作甚!”

“我高兴!”倚梅客一把抓起另外的黑棋,运劲洒向他和盛九!

纪允殊闪避之际,展臂替盛九挡下,不料倚梅客陡然前扑,乘他前方露了破绽,强行用银枝一挑……

琉璃璧从他怀里飞起,沿银枝尾部滑向倚梅客之手!

“哈哈哈!终归到手了!”

倚梅客洋洋自得,举起碧色琉璃,隔纱半眯眼看纹理与其中金箔。

“允殊,你武功是长进了不少,可心依旧不够狠,也拉不下脸。这东西你留着没用,交由我保管吧!”

纪允殊白袍前后渗血,触目惊心。

他怒视倚梅客:“你三番四次使奸计抢夺,无道义,**份!”

“道义和身份,算得了什么?”

倚梅客抖了抖刺绣精美的袍袖,岂料左后方一道柔和劲力,来得隐蔽且突然,硬生生扯落了帏帽!

这一刻,房中静得吓人。

拽落带纱帏帽的,是烛伊。

她没法眼睁睁看倚梅客夺走琉璃璧而无动于衷,可她不会武功,唯一能做的,只有趁薄纱扬起时迅速拉扯掉……

她甚至没细想此举能否阻挠对方。

失去遮掩的倚梅客缓缓转目,睨向烛伊。

烛伊:!!!说好让纪将军为之倾倒的“绝色”呢?怎会是……

一个男人?

一个浓妆艳抹、浑身香气、作女子装扮的,壮年男人?

无论他装扮如何艳丽,眉眼鼻唇的妆有多隆重,都无法掩饰的浓眉长目与硬朗轮廓。

纪允殊借倚梅客回望的瞬间,弹出插于袖上的银针,正正刺中其腕上要穴!

银枝脱手,倚梅客失了最让人忌惮的利器,遭纪允殊伸腿一勾,立足不稳,跌坐椅中。

纪允殊伺机连点他数处大穴,快速夺回琉璃璧,又用备好的牛皮筋将人捆了起来。

更不顾他骂骂咧咧,用茶水沾湿帕子,粗暴擦去其妆容。

连串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滞涩。

直至真容毕露,顾思白、烛伊和盛九尚在无限震惊中。

眼前人三十七八岁模样,绞过面的皮肤光洁细腻,下巴隐有青髭。

眉山眼水,既带读书人的书卷气,又隐含武者的刚毅。

顾思白瞠目:“云雁西……云先生?”

云雁西,“八奇”中的画客,梅浅月“已过世”的丈夫。

倚梅客: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烛伊:我瓜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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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宝宝:小院子、木昜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宝宝:果果在这里?('ω')?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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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猫猫病得比较严重,每天去医院输液,千丝会尽量日更,

但具体时间可能没法保证,谢谢大家的体谅,鞠躬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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