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慕婉颜还琢磨着等会儿怎么应付崔氏呢,便听人来传,说她回了娘家。
彼时她正在用膳,乍然闻听此事后愣了一愣,问:“怎么这样突然?”
来通禀的人道:“说是娘家老宅出了事,昨儿半夜来的信,今儿一早就走了。”
慕婉颜“哦”了一声,低头搅了搅碗里的蜜花羹。晴霜一个眼神让那人退下,待屋里没有外人了,慕婉颜瞬间仪态全无,伸了个懒腰,轻松道:“她可算是走了!”
晴霜也笑道:“永州路远,她这一去没有三四个月不会回来,公主也好松快些。”
慕婉颜高兴得多添了一碗饭,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些什么,问道:“说来老宅有事,自有崔氏本家的叔伯兄弟照看,为何要婆母亲自回去?”
永州路远,来往不易,崔氏到底四十多的人了。
晴霜给她夹了筷酱肉,道:“大夫人并非崔家主夫人所出,她生母孱弱多病,又不得宠,她急急忙忙回去,想来是怕生母受委屈。”
慕婉颜放下筷子,感慨道:“孺慕之情,人皆如此。”
晴霜见她面带忧思,便知她又想起了陈妃。前些日子,君山长公主府来信说陈妃已知道她成婚始末,虽信中道明她状态尚可,但慕婉颜始终放心不下,一直想回宫,奈何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拖的她根本抽不出时间来。
公主之中,除了君山公主是得了今上特许,可以自由出入宫闱的,其他公主出嫁后若想回宫都要向皇后请示,这种事宫里一般都不拦着,慕婉颜前些日子得了空便让人往宫里传话了,只是不知是临近端午事忙,还是有其他缘由,始终没个回音。
晴霜不愿让她再想这些难过的事,眼珠一转,道:“说起来,公主可知永州崔氏并非大族,大夫人少时在阁中又不得宠,为何偏偏是她嫁给了当年谢氏的长公子谢戎吗?”
慕婉颜知道她是在转开话题,也很配合的问道:“为何?”
“谢戎游访名山,途径永州时,偶遇上山礼佛的崔家幼女,一见钟情,结为连理。”晴霜微笑道,“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
慕婉颜沉吟道:“听你这么说,真相不是如此了?”
晴霜道:“这事原也算不得什么隐秘,只是时间久远,加上谢氏有意遮掩,便盖过去了,奴婢也是听教习嬷嬷说的。据说当年谢翁偏疼次子谢峥,致使谢戎心中不满,幸好有谢老夫人从中说和,父子关系也不算太僵,后来有一日,谢戎不知怎么了,竟和谢翁争执起来,谢老夫人去劝,也被推倒在地。”
慕婉颜想到那副场面,瞪大了眼道:“本朝以孝治国,谢戎此举岂不是——”
晴霜点点头:“谢戎当时就领了一匹快马走了,当时府上正在办宴,动静闹得太大,瞒都瞒不住,谢翁当即就要把谢戎抓回来打二十大板,是谢老夫人拦住了,说等谢戎自己想清楚再说,谢翁只好作罢,谁知谢戎这一走,竟再也没回来过。”
慕婉颜皱眉:“终究是父子,谢翁便是再生气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谢戎就算怕父亲责罚,也不至于一辈子躲在外面,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晴霜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谢戎走后,谢老夫人似乎很神伤,一开始还派人找过,后来许是心灰意冷了,也不再寻了。后来便如传言所说,谢戎在永州遇见了大夫人。”
慕婉颜摸了摸下巴,道:“我是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
晴霜赞许地点点头:“当时大夫人在家中过得很是艰难,得知谢戎身份后,便蓄意勾引,卷了细软与谢戎私奔。”
慕婉颜了然:“她是想借谢氏一步登天。”
“正是。”晴霜道,“与谢戎私奔后,两人没名没分的拜了堂,还生下大公子,大夫人一直催他早日认祖归宗,但谢戎始终不愿,一直到大公子十二岁时,谢戎病故,大夫人才携着丈夫的遗物上门认亲,真正成为谢府的大夫人。”
慕婉颜着实没想到谢府还有这样一桩旧事,情节又如此曲折复杂,颇为唏嘘地道:“如此说来,我那婆母也是个可怜人。”
晴霜讶然:“公主怎会这样想?”
慕婉颜抬头道:“你不觉得这个故事中与谢戎有关的地方,都透着许多蹊跷吗?”她一条条分析道:“谢戎离家时已过弱冠,到底什么事能让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父母断绝往来;而且他走后,为何只有祖母神伤,谢翁呢?他再偏心,也不至于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吧;再者,你说当年他与婆母相识,是婆母蓄意为之,可这些两个人相处间的细节,若不是本人透露,旁人如何知晓;他们二人的吃穿用度又从何而来?养育一个孩子是很辛苦的,谢戎死都不愿意回谢氏,要么是当年争执的那件事真的严重到谢氏以后都不会再接纳他的地步,要么,他对妻儿根本就不重视,宁可让妻儿吃苦,也要和家里争这口气。”
“这……”晴霜迟疑道,“或许另有隐情,但大夫人当年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令家族蒙羞。”
慕婉颜叹道:“人到绝处,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
晴霜见她似乎心有戚戚焉,惊恐道:“公主,你不会——”
慕婉颜失笑:“晴霜姐姐,你想什么呢?路都是人自己选的,我不同情她。而且就算她早年吃了不少苦,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道:“我也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的。”
接下来的时日里,慕婉颜都在专心安排端午事宜,她做事细心,为人亲和,下人们都对她交口称赞,世家仆婢间多有往来,一时之间,十一公主贤德之名口耳相传,令闻广誉。
节宴规矩虽多,但有许多旧制可循,慕婉颜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直到安排坐席时,她注意到送来的单子中没有谢二夫人杨氏的位次,原以为是下面的人疏忽了,但这单子拿过来时已交由管事检查过一遍,陈管事做事细心,定然不会错过这样明显的纰漏,百般不解之下,只得叫人过来一问。
岂料陈管事看过后直接说,没有错,就是这样的。
慕婉颜疑惑道:“叔母不来吗?”杨氏礼佛多年,府内人所共知,但她毕竟身份尊贵,慕婉颜以为端午这样的日子她总会出席的。
陈管事道:“二夫人心系佛事,不愿踏足红尘。”
慕婉颜仍觉不妥,又派人去了兰庭,彼时谢鹤章正在书房议事,那人未能得见,晚上才传了消息过来,只说往年皆是如此,按旧例即可。
两边都这么说,慕婉颜自然也就依例行事了。
及至端午,阖府同庆,曲水流觞,畅叙抒怀。谢翁与谢老夫人分坐于首席,谢翁之下是次子谢峥,然后是谢鹤章,慕婉颜则坐于谢老夫人身畔,坐席靠主位极近,赫然昭示了她卓然的身份,以及谢老夫人对她的看重。
谢氏旁枝众多如繁枝茂林,不可胜数,那些人依次上前给谢老夫人和谢翁敬酒,自然也不会放过旁边的人,慕婉颜端着一副大方得体的笑,一边寒暄一边记人,一开始还能认清这个是三房四婶,那个是五房二姑,后来干脆姑姑婶婶兄长妹妹乱叫一气,总不会出错,笑到最后,脸都要僵了。
等她今天见到的第七个姑姑领着她今天见到的第十四个侄女离开时,慕婉颜偷偷舒了口气,往旁边看去。
首座之上,谢翁正在接受一个表侄的祝酒,面色肃然,吓得那表侄两股战战。
与慕婉颜想象中的一样,这位三朝为相,又教出了谢鹤章这样一板正经的孙儿的人果然同样古板严肃,自入座起就没怎么笑过,方才慕婉颜过去敬酒,老人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孙媳没有厌恶也没有亲近,一板一眼地喝了酒,还是在谢老夫人的提醒下才勉开尊口,说了几句关照的话,倒是另一个——慕婉颜眸光微移。
次席上,一中年人着阴阳广袍,头戴道冠,仙风道骨,神色自若,引得谢翁频频投以不满的注视,正是次子谢峥。
光看衣着打扮,就知父子二人性情不和,倒是旁边的谢鹤章与谢翁更相似些,却没有谢翁那样严肃唬人。
“公主。”一位美妇走到她面前,领着女儿向她问好。
慕婉颜忙正襟危坐,收敛心神,听她自称谢翁堂弟的第三子的表兄的媳妇,便微笑道:“姑母好。”
美妇面容姣好,脸上却隐隐透出青白之色,说话时也是三句一喘五句一咳,慕婉颜同她寒暄片刻,听她道:“怎么今天只见公主,大公子呢?”
慕婉颜一顿,还未作出反应,她女儿已急急打断道:“母亲!”然后朝着慕婉颜歉然一笑:“母亲体弱多病,许久没有出门,消息闭塞,还望公主见谅。”
那妇人愣了愣,大约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无措地看向慕婉颜。
慕婉颜大方地笑笑,道:“无妨。”见她们神色惶惶,又关切地问:“姑母身体一直如此吗?我屋里有几根山参,改天给姑母送去补补身子吧。”
两人听她这样说,确认了她是真的毫不在意,才松了口气,客套几句走了。
慕婉颜望着那母女二人离去的身影,心有戚戚。
倒不是为方才提到的谢朋台伤心,而是这对母女相依相靠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母妃。
前几天宫里回信,倒没不让她入宫,只是说临近端午,宫中事忙,叫她节后再过去,慕婉颜当时还不觉得晚几日有什么,可此刻看着别人阖家团聚,陈妃却一个人在宫里,心里就不免难过。
她低头喝了口酒,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憋闷。
等众人敬过一轮酒,谢翁和谢老夫人相继离席后,场上氛围明显轻松许多,有相互交好的人也开始起身走动,慕婉颜环顾四周,吩咐晴霜留下看着,自己悄悄溜出去透气。
谢府家宴设在内外院相接之处的泽芳台,除亭台楼阁外四面栽植梅树,引水成渠,经行数十里而不见尽头,此时虽不是花期,但园中自有一股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慕婉颜踱步至水畔,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深深吐了一口浊气,抬头望天。
星汉灿烂,月华如水,只是不见月圆。
她在此处待了片刻,心绪疏解了些,起身准备回去,谁料一转头,正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乎也是刚到此处,徐徐晚风拂面而来时,慕婉颜还能嗅到他身上沾着屋内所燃的芙蓉香。
馥郁扑鼻,名贵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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