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交缠的屏风后,郎君坐在她身前,一手执笔,于她面上隔空扫过,呼吸如蝶羽般清浅。
他面容沉静,双眸如幽不可测的深潭,又像结了冰的湖水,一切情绪都不可窥测,只认真凝视着她的脸,像是在思考该从何处落笔。
片刻后,她眉心一痒。
慕婉颜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
直到耳畔传来如玉碎般的声音:“睁眼,别紧张。”
她才缓缓睁开双眸。
入眼是郎君滚动的喉结,以及颜色浅淡的唇。
两人挨得极近,铺在地上的衣摆散乱的堆叠在一起。
她目光往旁边移了移。
谢鹤章下笔十分娴熟,在她面上婉转勾勒,动作轻柔而迅速。
笔锋在她脸上轻巧的游移,如蝴蝶吻过她每一寸肌肤。
慕婉颜仰着头,任他施为,又莫名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二郎画的是什么?”
谢鹤章换了支笔,蘸上一抹更鲜艳的颜色,答道:“海棠。”
他全程都没有看过慕婉颜的脸,只专注于笔锋走过的每一寸,看手下花瓣渐渐成形,绽放出柔软而美丽的色彩。
“为何是海棠?”慕婉颜好奇道。
她想出此计无非是为了遮挡脸上的红痕,既然短时间恢复不了,那就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花枝覆面,自然就看不出她的异样了。
原本她是打算自己画的,奈何她的画功实在惨不忍睹,说是画虎类犬都是抬举,那叫一个丑的别出心裁,只能请谢鹤章出手。
她原以为,谢鹤章会画些蔷薇、牡丹这样颜色艳丽浓稠的花朵,既方便,又好看。
谢鹤章没说话。
他全神贯注于笔下的花枝,待勾勒出最后一片花瓣后,才道:“突然想到了。”
而后淡淡放下笔,慢条斯理的擦去指尖沾着的一点嫣红。
慕婉颜侧头看向铜镜,眼中略过一抹惊艳。
柔粉嫩黄,层层叠叠,大片的花瓣在她眼角晕开,连绵不断的向外延伸,颜色一层比一层浅,最后与肌肤融为一体。
纷华靡丽,妍姿艳质。
纵然她不懂画,也能看出这海棠工笔绝妙。
她欢喜的转过头,高兴道:“好漂亮!”
谢鹤章目光亦落在她脸上。
大片的海棠在那张本就绝美的面容上铺开,斑斑点点的红痕被尽数遮去,露出的皮肤白皙娇嫩,与妍丽的花瓣相得益彰,更显她明眸皓齿,风华灼灼,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他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将用过的笔按顺序收拢好,未置一词。
他们这边算画得快的,过了一会儿,其他屏风后才陆续有女郎走出来。
有人凑在一处相互品评,有人则抱怨画的实在太差,都不想露面了。
就连杨巧思都摇头叹道:“四兄,你画功怎得生疏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我不若请表兄来帮忙。”
她面上顶着一枝梨花,谈不上丑,但也谈不上出彩,夺魁是无望了。
杨衔将笔一扔,拍了拍手:“表兄会掺合这事?有我帮你就不错了。”又道:“我妹妹长得好看,便是画的一般,也比其他人强上太多。”
杨巧思目光望向一处,却道:“未必,你看。”
杨衔漫不经心的抬头一看,呼吸一顿。
花枝交缠的屏风之下,少女面上海棠纷繁柔美,愈显她眉眼精致,温柔娇艳,一双杏眸如烟水相隔,雪肌乌发,玉骨生香,站在光影之中,美得不似真实。
他一时看痴了,喃喃道:“那是哪家的女郎?”
“十一公主,谢朋台之妻。”杨巧思道。
杨衔闻言,瞬间收了面上惊艳,“哦”了一声,道:“可惜了。”
杨巧思知他不喜欢谢朋台,帮着解释了一句:“这位公主似乎与表兄关系不错。”
“不可能吧。”杨衔摸摸下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来刚才有个婢女问我表兄的去向,不会就是公主身边的人吧。”
“婢女?”杨巧思眸光一转,果然见慕婉颜身边没跟着人,问道,“那她人呢?”
杨衔摊手:“我给她指了方向,让她去别处看看。”
随性散漫,是杨衔一贯的作风了,杨巧思没再说什么。
慕婉颜甫一露面,便引起了场中不少人的惊叹,她着实生得太美,就算再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一丝不好,众人一时惊艳不已,又好奇她的身份。
毕竟这样美丽的容貌,见过一面后便再也不会忘。
慕婉颜方才与杨巧思等人同游,已有不少人认识她了,便向还不知道的亲友解释。
原是十一公主。
慕婉青望着不远处仪态万千的人,低头饮了口茶,道:“看来今日的魁首无须比较了。”
议论声低了一瞬,无人反驳。
慕婉青笑道:“小十一,这盆姚黄牡丹就送你了,可要好好照料。”
慕婉颜也是高兴,微笑道:“多谢长姐。”
脸上仍有痒意,她抬袖抚了抚,目光转向人群之外的薛氏,笑意稍淡。
薛氏的面色已是难堪至极。
她怎么也没想到,慕婉颜被下了那药不仅没在人前出丑,还是搞了个什么美人面的噱头,大放异彩。
而更令她心底发寒的是站在慕婉颜身后的人。
繁花锦簇的屏风后,隐约露出一片天青色的衣角,以及郎君半张含霜似雪的脸。
场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慕婉颜身上,他又站在角落,无人注意。
可薛氏还是看清了。
那人脚边摆放着用过的画笔,看向慕婉颜的目光分明平静又温和。
谢鹤章已经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还出手帮了慕婉颜。
薛氏闭了闭眼,面色颓然。
慕婉颜是看着薛氏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黯淡,以至于最后面如死灰的,可看了一会儿,却见薛氏盯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她身后,不由好奇的回过头。
花影之下,谢鹤章正侧头听不知何时到他身侧的杨巧思说话。
少女巧笑嫣然,他也听的认真。
慕婉颜犹豫一瞬,没上前打扰,转头去了慕婉青处。
酒已喝罢,宴饮过半,不少人都离席辞去,或各自找乐子去了,故而她那处还算清闲,慕婉颜到时,见一位夫人正凑在慕婉青面前,满脸讨好,似乎在说家中子侄谋官的事儿,慕婉青则兴味索然,见她来了,三言两语就把那人打发走,招呼她坐下。
婢女撤走那夫人用过的茶具,给她倒了杯新茶。
慕婉青道:“这是江夏王去岁上贡的毛尖,小十一尝尝味道如何。”
慕婉颜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小啜饮了一口,实在喝不出有什么特殊,只得硬着头皮夸赞:“长姐这里的茶自是不错的。”
慕婉青笑了笑,也不与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小十一来我这儿,是想问陈妃娘娘如何吗?”
慕婉颜握杯的手一紧,不自觉带上几分紧张,道:“母妃她……”
“陈妃娘娘的病已经好了。”慕婉青道,“母后前些日子复了她妃位,将她迁到了钟粹宫照顾,如今精神看着不错,就是总问起你——”她话锋一转:“何时从江陵行宫回来。”
当日出嫁,慕婉颜曾借口去与其他公主江陵行宫小住,但这种事瞒不了多久,陈妃迟早会知道的。
慕婉颜垂眸:“母妃应当已经起疑。”
她望着桌上摆放齐整的瓜果,沉吟片刻,道:“还望皇后娘娘再瞒她一段时间,待我得了机会,亲自入宫解释。”
她这样说,便是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慕婉青一笑:“宫中你大可放心,有母后在,出不了什么岔子。至于其他的,若有需要,你也可以来找我。”见慕婉颜似有疑虑,解释道:“你我毕竟同出皇室。”
若真是看重血脉亲情,过去的那些年姐妹二人也不会连面都没见过,慕婉颜心知这是看她如今有用,才来示好,也不反驳,只轻柔的应下。
慕婉青见她如此上道,脸上轻松几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赞成让慕婉颜嫁入谢氏。
母后此举是为拉拢谢家,但谢朋台算个什么东西,根本不配她花心力讨好,要拉拢也不该从他入手,更莫说塞慕婉颜进谢府,只有崔氏能高兴几天,从长远或从全局来看都毫无益处。
但她得知这件事时已覆水难收,只能由着她们去,万幸今日一见,这个妹妹是个聪明的。
她剥了个橘子,眸光微深。
说不定歪打正着,真能借她拉拢谢氏。
问清了陈妃的境况,慕婉颜也没了再留下去的理由,姐妹二人关系平平,想叙旧都不知从何说起,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
她在慕婉青那儿耽误了不少时辰,本以为谢鹤章和杨巧思已经聊完了,回去时,却见他二人仍在一处,正要再去别的地方逛逛时,谢鹤章忽然抬头看向了她。
便再没有移开。
四目相对,慕婉颜呆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叫她过去。
她走至近前,听见谢鹤章道:“你直接与公主说便是。”
他们方才谈论的事和她有关?
慕婉颜微怔,在谢鹤章身侧站定,而后疑惑地看向杨巧思。
只见对方笑意盈盈,问道:“一个月后碧波湖有场诗会,不知公主可愿赏光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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