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所有的学童又欢呼起来:曾夫子中午喝酒了,下午继续酣睡,所以就没法检查大家背书了。
避免了被打戒尺,学童们都觉得有理由庆祝一番,便跑出去玩大将军率兵马讨贼的游戏。
解鉴没有去。他垂头丧气地来到后排,对肖平道:“我好不容易将文章背得滚瓜烂熟。”言下之意,是他丧失了一次被先生夸奖的机会。
肖平来社学之前,他是社学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虽然曾夫子不怎么表扬学生,但是挨的戒尺最少,本身就是一种表扬。学习上的一枝独秀,让解鉴充满了优越感。如今,肖平来的第一天,就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和肖平聊了一会,发现肖平已经开始学习《论语》了,解鉴再一次受到了打击,也返回座位,找到《论语》仔细学习起来。
曾芸芸在附近游逛了一会,欣赏了一番鉴湖的景色,又去解氏宗祠和解元坊看了看。她心灵所属的时代毕竟和肖平不同,看到这些,更容易将一段时期置于整个历史的大背景中。
这一年,刚刚登基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是明朝的第十三位皇帝。如果历史不会发生偏差的话,万历皇帝将在位四十八年,会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接下来的十年,因为张居正执掌朝政,推行变法,朝政会出现中兴的气象。可是在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长达三十年不上朝,败光了明朝的家底。万历皇帝死后二十四年,李自成便攻入北京,清军也由山海关进入中原,明朝就此灭亡。
作为穿越众之一,曾芸芸曾经思考过自己将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并且要做点什么。不过,她学的一直都是文史,她虽然熟悉历史的脉络,但并不具备工业救国的能力。她和肖平相依为命,目前来说还是朝不保夕,生存才是第一要务。如果将来有机会,她想让肖平考上科举,然后做一个好官,然后才去考虑其他。
一个人,一旦能够看透历史的走向,面对历史中的轨迹,就能淡然许多。现在她看不透的,只是她和肖平的个人命运而已。
当她返回社学,曾夫子的娘子正在做饭。看起来,曾夫子是这个时代占少数的一天吃三顿饭的人,曾夫子的母亲和妻子则吃两顿饭。
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简陋的窝棚,脸色枯黄的曾家娘子一个人生火做饭。许是捡来的柴禾不是很干燥,灶膛里冒出了浓浓的烟,熏得她眼泪直流。
曾芸芸想要上前帮她烧火,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小姐!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说着,曾夫子的老母亲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帮自己的儿媳妇,总之是没有让曾芸芸插手。
曾芸芸看到曾家娘子团了三个黑乎乎的团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锅里,其中的两个还稍稍的有点糙米,另外一个完全是米糠,几乎粘不到一起,放进锅里之后就散开了。
曾芸芸很好奇她将如何分配这三个团子,就在不远处等着,自然也就听到了她们的交谈:
“娘,湖里的鱼越来越难打了,我想在附近找个事情做。”
“孩子,你太累了,还是歇一段时间吧。”
“相公去参加乡试的盘缠我还没有凑足,不敢停歇。”
“他考了这么多次,可苦了你了。”
“娘,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哎,如果这次还是考不上,我倒是希望他能安分下来,好好教书。”
“相公这次一定能考上的。”
“哎,我老了,土埋到脖子了,就希望你们两口子好好活下去,生个一儿半女。可是这些年,他光顾着科举,也不碰你,可是苦了你了。”
“娘,是我不好。”
说到这里,娘俩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曾家娘子揉着红红的眼睛,给婆婆盛了一个有米的团子,又给刚刚睡醒觉曾夫子送去一个。她自己则吃那个几乎全部是米糠的团子。因为团子已经完全散掉了,她只能用粗糙的手捧着艰难下咽。
看到这里,曾芸芸也是满腹酸楚。曾夫子一家的日子,过得比她和肖平更加艰辛。她的饭量不大,趁人不注意,她悄悄将中午剩下的一个艾米果放到了灶台上。
下午放学的时间比较早,大约也就三点多钟。这些学童打扫了一下讲堂和院子,并不着急回家,相约着去湖边玩耍,只有解鉴一个人留在讲堂里读书。
回家的路上,肖平对曾芸芸道:“先生说我的字太差,芸芸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曾芸芸道:“你可以继续练习家里的那本《多宝塔碑》,先按照父亲当年的要求,写好颜体。”
说着,曾芸芸开始在脑海中搜索关于书法的书籍。这方面的书她看过的并不多。好在,当年她是上过两个学期书法课的,虽然字没有练出来,但是书读过几本。
路过镇上,肖平要去买些纸。大概是穷惯了,他要买的是稻草纸。这种纸十分粗糙,连最差的那种书都无法印制,只能被老百姓当草纸使用。不过,这种纸倒也便宜,几文钱便能买一大叠。
不过曾芸芸制止了他:“平哥哥,还是买些竹纸吧。虽然一刀纸要十五文,但是纸张好一些,对练字还是有帮助的。”
竹纸虽然便宜,但是用来写字却不错。早在晋朝时期,竹纸便颇为流行。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很多真迹,都是在竹纸上写就的。吉安一地盛产竹子,当地的竹纸产量和质量都很高。
肖平买的这些竹纸,看起来简单,却是以将要发芽生枝的嫩竹子,在山塘中浸泡百日,然后于桶中煮上八天八夜,再加上稻草灰,经过多种工序制成。
不过这时候,适合写字的纸张有很多,富家子弟都是用宣纸。因此,竹纸的最大用途倒是在祭祀方面。
回到家中,桌子是旧的,板凳是旧的,笔墨砚台都是旧的。
肖平小心翼翼地铺开簇新的竹纸,随后在砚台中加入少量的水开始研墨。曾芸芸则站在这里,看着肖平的动作。
研墨讲究轻重、快慢适中,持墨要垂直平正。因为研墨的时间较长,为避免手酸影响写字,所以肖平自小就被肖山教育,养成了左手研墨的习惯。
当墨完全化开,肖平收敛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蘸墨之后小心临帖。
此时,曾芸芸也开始了自己的指导:“八法转换,要笔笔分得清,笔笔合得浑。所以能清能浑者,全在能留得笔住。”
肖平问:“如何留笔?”
曾芸芸回答:“留笔总在能换处,见之转换者,用笔一反一正也,此结构用笔也,即古人回腕藏锋之秘,不肯明言。所谓手授口诀者,试问笔如何能留由,先一步是用腕力,腕力用得不坠之时,方才用留,笔笔既留矣,如何能转,曰,即此提笔之果,能提笔,然又要认得换笔,自然笔笔清,笔笔浑。”
肖平不由惊叹,随即用心记忆,仔细揣摩。曾芸芸给出的这段话虽短,却给了他博大精深的感觉。
曾芸芸所述的这一段,是明末清初的书法家、董其昌的弟子倪后瞻总结的。
明末清初,董其昌的书法风靡一时,受到很多人的尊崇。作为其弟子,倪后瞻首重用笔,曾言:“能用笔便是大家、名家,用笔者,笔笔有活趣。”“古人每称弄笔,弄字最可深玩。”他用笔的技巧,确实也值得学习。所以,曾芸芸便将这些技巧教给了肖平。
当然,仅仅教授一段口诀是不够的,曾芸芸又调出了后人的注释,从细节开始讲解。
不过,每个人学书法,都有自己的心得,完全模仿他人,未必能写出有神韵的字。曾芸芸交代这些,不过是让肖平在更短的时间里掌握更多的窍门罢了。
肖平很用功,站在桌前,耐心地揣摩曾芸芸偶尔教授的技巧,平心静气地练了一个时辰。
曾芸芸盯着肖平看了很久,她发现,这个小夫君认真做事的时候,脸上会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看到曾芸芸盯着自己,肖平有点慌:“芸芸,是我写得不好吗?”
曾芸芸轻声道:“没有,你写得很好。虽然时间很短,但明显有了进步。”
肖平疑惑:“你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我有什么地方没让你满意。”
曾芸芸掩嘴一笑:“不过是觉得你好看罢了。”
肖平的脸立即红了:“芸芸……”
曾芸芸突然有了逗弄他的心思,问:“平哥哥,你叫我做什么?”
肖平的脸更红了:“没……”
曾芸芸站起身来,走近他,大而亮的眼睛直视着他,问:“平哥哥,你觉得我好看吗?”
肖平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细微起来:“好……好看……”
也许是因为微微有些慌乱,他手中的毛笔不小心蹭到了刚刚写好的字幅上,洇湿了一片。
看着肖平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手,曾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
肖平不知道曾芸芸为何突然笑起来,他只觉得,芸芸笑的时候更美。
也许是受到了感染,远处水田里吃草的水牛抬起了头,望向这里,“哞哞”地叫了两声。曾芸芸的目光穿越了这一片片水田,抵达了一座座远山。火红的日头已经变得昏黄,却把周围的晚霞染得一片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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