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其实没有几面镜子。

小院的砖墙上挂着一面饱受风吹雨打的镜子，可它早就裂开了，连镜面也被时间磨的满是伤痕。

人往镜子前面一站，看自己就跟看马赛克似的。

厕所的镜柜上倒是有一面新的镜子，但前几年耀祖起夜去上厕所的时候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摔倒在地上，头上磕了一个大包，李大富第二天就拆了那面镜子。

此后，兰花就买了一面小镜子放在房间自己用，而汤丽云根本不照镜子，所以桃花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看看自己的脸。

她对着屏幕仔细打量，然后惊奇的“咦”了一声。

李桃花的五官清秀圆润、脸廓柔和安静，仔细看，与前世的她竟还有几分相似，但因为身体有些浮肿，所以此刻五官与脸的搭配便看上去有些莫名的违和。

桃花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意思，便退出拍摄界面，但她的手指却不小心蹭到了一个图标是黄色大眼睛的软件。

这个软件甫一打开，便迅速弹出几个广告，桃花还没有碰屏幕，广告就以急着投胎般的速度跳转到了另外一个购物软件上。

“怎么这么麻烦......”

桃花嘀咕了一声，皱眉关掉了购物软件、广告，在即将要退出黄色大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条推送。

【Aaaamanda：要回家噜~爸爸妈妈和哥哥后天的飞机来接我，和LA的家说再见吧！#配图#配图#配图年底再来度假~】

她没有在意，毫不留情的关掉了软件，并清除了后台。

窗外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响动，桃花放好手机，皱着眉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去。

下一秒，她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桃花回头，看到了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兰花，她的手中还攥着一团正在滴水的黄色衣物。

“爸、爸回来了！”

“我知道。”桃花说着，扭头继续看着窗外的忙活李大富。

她蹙起眉头，“他在干什么？”

“劈柴。”

兰花鬼鬼祟祟的走过来，生怕自己被父亲看到，于是她把身体藏到了桃花身后，也看向窗外。

桃花沉默了。

桃花无语了。

“......大半夜劈柴？”

“对啊。”

桃花嗤笑一声，“脑子有病。”

这句话，桃花曾见过同学拿它来骂人，此刻用在李大富身上，桃花觉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的声音太低，兰花没有听清这句话，她走到一旁，开始在房间里拧衣服，水顺着她的力道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面上。

“看来只能把衣服晾在房间里了。”

兰花抚了抚胸口，一脸后怕，“还好他没发现我在洗衣服，要是让爸知道这个裙子有多短，我就完蛋了！”

桃花不置可否，她放下了窗帘，坐回床上，看兰花仔细的将裙角的褶皱展、抚平。

沉默了一会儿，兰花突然说，“你知道吗？我之前见过爸这样。”

“大半夜劈柴？”

“对。”兰花点点头，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才说：“就是上次他跟妈吵架之后，他也是这样，大半夜在院里劈柴，第二天，他用劈的柴烧了一顿饭。”

桃花敏锐的抓住了兰花话中的意思，“你觉得他在愧疚，所以通过这种方式补偿？”

兰花心烦意乱的踢掉拖鞋，把脚抬高，放到了椅子上，整个人呈现出蜷缩的姿势。

“是啊，桃花，我有时候真的感觉，爸没有那么糟糕，他虽然脾气不好爱发酒疯，但他不还是把我们三个给养大了？”

她说着说着，把脑袋埋进了胳膊里，这个动作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

空间内寂静无声，桃花没有一点回应她的意思。

兰花闭上眼睛，感到了一阵憋闷，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那你哭什么？”桃花问。

兰花从胳膊里把脸抬起来，她的脸上尤带着泪痕，不服气的嘀咕：“我才没有哭，我就是觉得、觉得妈太辛苦了......”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上次爸和妈吵架，也是因为耀祖，爸怪妈不争气，所以生出来孩子身体才那么弱，他说耀祖生病都是妈害得，这话太伤人了。”

桃花嗯了一声，反应平淡。

“我还记得耀祖没有出生之前，每次过年回家，他们都要议论妈生不出来儿子，唉——”

兰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妈当时就是太心急了，所以才生完你之后那么急着要孩子，她要是调养几年，说不定耀祖的身体就不会那么弱了。”

桃花哦了一声，躺下假寐。

兰花没有发现，自顾自的继续说：“你不知道怀上耀祖那时候妈吐的有多厉害，我记得那段时间爸经常去喝酒，妈就一个人可怜兮兮的躺在床上，没有人管她，实在是太可怜了......”

李兰花不胜唏嘘，怜悯的表情中隐藏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愧疚之色。

“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事，也没有办法照顾她太多，我现在想想，真是很后悔，怪不得晚上的时候妈会那么生气。”

桃花睁开眼，看向说着说着就开始眼神放空的李兰花。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她的苦又不是你造成的，爸都不愧疚，你愧疚什么？别自我感动了，赶紧洗洗睡吧。”

兰花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桃花，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说她都是我们的妈妈啊！我们要是不心疼她，还有谁心疼她？我们是妈妈的女儿，是她最亲近的人啊！”

“对对对，你说的对。”桃花再次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

“哎呀桃花！你别睡嘛，陪我说会儿话。”

兰花没有得到回应，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低的自问：“我以后一定会生个儿子的，对吧？”

她仰头，看着挂在她面前的裙子发呆。

等她嫁给郭轩生了孩子，她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她可以过自由的生活，这样想着，兰花的神色慢慢坚定了起来。

兰花从凳子上起来，爬回上铺继续等待，她握着手机等啊等，直到困意袭来，她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

这一整夜，郭轩都没有再跟她发一个字的消息。

直到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洒了进来，公鸡的啼叫惊醒了沉睡中的兰花和桃花。

桃花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早晨6:05分。

她将手机放到口袋里，心中忍不住感叹，手机可真是个方便看时间的好东西。

“六点了！快快快起来做饭！”

兰花惊叫一声，从床上蹿了下来，她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铁架床摇晃了好几下。

下床之后，兰花一个箭步收起床边挂着的裙子——它已经被晾干了。

然后她看向已经坐起身的妹妹，问她：“桃花，你帮我熬个粥呗，好不？”

许是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兰花觉得自己同妹妹的关系亲近了一些，于是她在使唤桃花做事的时候，也下意识收敛了颐指气使的态度，变得比之前尊重了一些。

兰花的话让桃花侧目，她答应了。

“好。”

七点钟，汤丽云醒了，她下意识扭头看向枕边，那里空空荡荡的，预示着丈夫一夜未归。

她起身下床，往厨房走。

穿过院子的时候，她再一次忽略了井边渐渐干枯的桂花树，然后看到了院中堆放的柴火。

“怎么这么多柴火？”她喃喃着，想起了上一次和李大富吵架之后他的补偿，也是和今天相似的情形。

汤丽云的心情好些了。

她走进厨房，看到了正在厨房忙活着的女儿们——兰花在炒菜，桃花在盛粥。

这次她没有再对桃花“在厨房干活”有什么不满了，她只是吩咐：“先把耀祖的粥凉一下，让他喝完去输水。”

“哎，好！”兰花答应了一声。

经过一个晚上，她脸上的红色巴掌印已经消下去了七七八八，汤丽云此刻心情转好，也想起了自己昨晚是怎么凶两个女儿的。

但重点不是桃花，而是兰花。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点难得的愧疚之情，于是她假装不经意似的开口：“兰花啊，今天你去街上买点洗发水和沐浴露，我等会儿给你转钱。”

她说的很快，说完转身就想走。

待她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又顿住，回身叮嘱，“你把东西藏你房间里，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收好，别让你爸看到了。”

兰花愣住了，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回应：“好。”

可汤丽云已经走远了。

汤丽云来的时候桃花没有多大的反应，她一直在低头认真的搅拌碗中的粥。

待她抬头，不期然的看到面前一张放大的脸，脸上还带着难以抑制的暗喜。

“你说，妈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跟我道歉呢？”

桃花后退，确认和兰花拉开距离了，才缓缓点头，“是的。”

兰花嗷的欢呼一声，“我去收钱！桃花，你先把早饭端过去啊！”

在离开厨房之前，兰花还顺手把炒好的菜和热好的馒头端走了。

桃花失笑，她端着剩下的粥去了堂屋。

等她把每个人的筷子都摆在碗上后，兰花却失魂落魄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给我发消息。”

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