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离开餐厅后,径直去了医院。狄宸的话像一阵风,从他耳边掠过,没在他心留下半点痕迹。这些年,他早已明白,这世上多少事,哪能由他想或不想来决定?他早就学会了不去多想。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到现在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向住院部,电梯缓缓上升,数字跳动,最终停在十三楼。走廊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熟悉地拐过几个弯,停在一间四人病房前。深吸一口气,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推门而入。
“爸,妈,樱樱。”
苏廷敬抬起头,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不到五十岁,却已白发丛生,消瘦的脸颊让原本严肃的神情更显冷硬,他正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为白佩兰按摩小腿。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苏樱转过头,苍白的小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只有那双看向哥哥的眼睛,还留着些许光亮。她十七岁,却在病床上熬了三年,瘦弱得像一株失去水分的小草,头发枯黄的没有光泽。
苏牧走到她床边,顺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今天有点事,耽搁了一下。”他转向父亲,问道:“爸,吃过了吗?”
苏廷敬点了点头,沉默着继续给半靠在病床上的妻子白佩兰按摩小腿,白佩兰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脸上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愁云,长期的病痛和压力早已磨掉了她所有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叹息。
今天有没有乖乖吃饭?”苏牧在苏樱床边坐下,声音放得很轻。
“有啊。”苏樱小声应着,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等苏牧俯下身,她几乎用气音在他耳边说:“哥,医生下午又来催费用了……说再交不上......”
苏牧心里一沉,刚想挤出几句话安慰她——
隔壁床猛地传来一声脆响,是玻璃杯摔碎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母亲白佩兰虚弱又竭力的声音:“不治了!收拾东西!我们走!”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歇了一下才继续喊道:“回家……我们回家……”她身上的病服已经是最小号,在她身上还是闲的宽松。
苏廷敬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弯腰,伸手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手背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这种场景早已不是第一次,妻女沉重的医疗费用早已压垮了这个家,哪还有什么家?房子早就卖掉了,他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儿子租着连窗户都没有的廉价单间公寓。他甚至偷偷看过卖肾的小广告……能多拖一天是一天,女儿才十七岁,那么懂事;妻子跟他辛苦半生……他一个都不能放弃。
“钱的事,总有办法的。”苏廷敬终于开口,他依旧没有抬头,“我……我会再想办法,你们……安心治疗。”这句话他说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显得比上一次更苍白,也更沉重。
白佩兰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无声地流着泪,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
苏樱看着母亲,眼圈瞬间就红了,不安地抓紧了苏牧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哥……”
苏牧反手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手指,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刻意放得轻松:“没事,别怕,哥刚找了个新兼职,教小朋友写生,报酬不错。你安心养病,什么都别想。要是我们樱樱没生病,今年也该参加高考了,说不定还能考个状元呢。”
苏廷敬依旧沉默地收拾着碎片,听着儿女的对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苏牧提过兼职,以儿子的外形条件,但凡需要露脸的工作简直轻而易举,可当他和妻子知道后,竟前所未有地强硬反对,把苏牧狠狠骂了一顿,骂得儿子当时都用一种看老古董的眼神看他们,不过就是拍个平面广告而已,最后苏牧妥协了,答应只找“正经”工作。
苏廷敬动作顿了一下,仍没有抬头,只是沉沉地说:“不许去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记住你答应过我跟你妈的话。”
“是教画画的,爸,很正经的工作,”苏牧勉强笑了笑,“就在少年宫,教孩子素描和水彩。”
白佩兰把头扭向窗外,眼泪无声地滑落,苏樱看着她,眼圈也跟着红了:“妈,你别哭……”
“妈是恨自己拖累你们……”白佩兰的声音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苏廷敬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却仍坚持着平静的语气:“别胡思乱想,治,一定要治,钱……我会去想办法。”
苏牧走到母亲床边,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妈,樱樱还这么小,你舍得吗?我们都舍不得,您别担心了,别想太多。”
苏廷敬站起身,把碎玻璃倒进垃圾桶,背对着他们,久久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苏牧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爸,别多想,会解决的。”
苏廷敬终于转过身,伸手重重握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委屈你了。”
“不委屈,”苏牧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嘛。”
那一刻,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窗外暮色渐沉,灯光明亮而冷清,照着这一家四口,谁都没有放弃谁,谁都默默扛着一部分重量,向前走。
父子二人轻声安慰了白佩兰和苏樱,又仔细叮嘱了几句,才一前一后地退出病房。苏廷敬轻轻带上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仿佛也将病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重与哀愁暂时关在了里面。
走廊里冰冷的白光倾泻而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他们沉默地走向电梯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更衬出彼此间的无言。苏牧抿着唇,该说的话早已在无数次争执和沉默中消耗殆尽。父亲的固执,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哀怨,以及自己那份沉甸甸的无能为力,像一堵厚厚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任何交流都变得徒劳。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站着几个穿着校服的年轻人。他们一见到苏廷敬,脸上的散漫立刻收了起来,纷纷恭敬地打招呼:“苏老师!”
苏廷敬显然有些意外,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属于教师的惯常严肃:“周冉,南景,张宇宏?你们怎么到医院来了?”
周冉说道:“苏老师,我们来看顾杰和楚萧的,他俩跟校外的人起了冲突,被打得不轻,顾杰伤得重点,住院了。”
苏廷敬的眉头立刻锁紧了,他每日奔波于学校、医院和兼职之间,对学生的动态所知甚少:“怎么回事?严重吗?报警了没有?”
“报警了,处理完了。”旁边叫南景的高个子男生接过话,语气比较沉稳,“苏老师您别担心,就是来看看他们。您这是……”他说着,目光好奇地转向苏廷敬身旁气质出众的苏牧。
“我爱人和小女儿,她们在这里治疗。”苏廷敬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这是我儿子,苏牧,是名小学老师。”
周冉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哇哦!是小苏老师啊!您好您好!”
苏牧脸上浮起一个浅淡而礼貌的笑容,微微点头回应:“你们好。”
周冉偷偷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南景,挤了挤眼睛,南景只是笑了笑,没接话。而站在角落的张宇宏则一直低着头,厚重的黑框眼镜和垂下的发丝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他默不作声。
电梯很快到达一楼。门一开,医院大厅的嘈杂人声和暖湿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苏老师,小苏老师,那我们先走啦!”周冉地挥手道别。
苏廷敬点了点头:“嗯,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苏牧也维持着笑容:“再见。”
看着学生们走远,父子二人转向左边的出口,并肩走入傍晚微凉的风中。苏廷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学校那边……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可能,转去教更主科的课程?”
苏牧的目光掠过医院门口行色匆匆的人群:“爸,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成的。”他太清楚现实了,他所在的那所小学,一个职位有多少人盯着,能力和资历固然重要,但背后的关系和打点往往才是关键。而他父亲,哪怕有能用的上的机会,也绝不会为他低头求人。
“你不去主动争取,怎么知道不行?”
苏牧侧头看了一眼父亲过早斑白的鬓角,把涌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他知道父亲所在的高中环境相对简单,根本无法理解他那所重点小学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暗地里的规则。没有背景和打点,光有能力寸步难行,而他们这个家,最缺的就是钱和关系。
他最终只是垂下眼睫,低声回道:“知道了,爸。”
接下来的路,两人再次陷入沉默。苏牧的思绪早已飘远,沉重地计算着接下来的兼职收入、医院的欠款、母亲和妹妹下一期的药费……他的大脑被这些数字塞得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其他。
狄宸?那个在餐厅里对他抛出诱人提议的男人?连同那些意味不明的话语,早已被苏牧抛到了脑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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